王座上的冥海水君神色愈發不悅,他正要開口再問,卻被君後搶先阻止:“君上三思!”


    冥海水君抿了抿唇,久久不發一言,君後以為他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不由心中忐忑,但拳拳慈母之心,不忍兒子在外人麵前喪盡顏麵,她咬了咬牙,從座上起身,跪倒在冥海水君的麵前。


    冥海水君睨了她一眼,神色終於鬆動,不忍在外人麵前如此不給她尊嚴,便對階下道:“寅鮫將軍辛苦了,本君聽聞前線戰事緩和,退下休整一日,再行迴歸陣前吧。”


    寅鮫識趣告退,臨走之前深深看了一眼“井曠”,眸中,隱約有嘲諷之色。


    冥海水君明查秋毫,自然看到了寅鮫的眼神,但此事確實是兒子不識大體,遷怒不得他人。


    他盯著“井曠”,怒道:“好了,現在殿中再無外人,你自己告訴本君,你為何執意要娶一個叛逆之女,還與她珠胎暗結?你是不是昏了頭?!”


    轟隆!仿佛雷霆劈下,將“井曠”的神智驚得空白了一瞬。


    “什麽?”“井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珠胎暗結?誰?我與她嗎?”


    他在心底如此拷問自己,不敢置信,亦不知所措。


    看著一向聰睿果決的兒子僵立在那裏,冥海水君心火愈盛,咄問道:“你與她有血海深仇,本不該留她在你身邊。原本你將她帶迴,對本君所說是為了她體內的海眼,本君稍可容情。未料及你竟一直將本君蒙在鼓裏,不但給她裁製嫁衣,還令她有了你的孩子!你!咳咳……你反了!”


    冥海水君這一席話說得頗有些老父親的無奈,卻沒有過多苛責之意。君後聽了,稍稍放下了心,起身為他輕輕撫背。


    冥海水君見兒子不開口、不反駁,竟是默認了,那口強壓下的火氣重又上湧,眼角都微微泛紅了。


    他正要下令去將“婠漓”帶來,定要當著井曠的麵處理掉那個孽子。誰知井曠卻搶先跪地,頗有擔當道:“父君息怒!婠漓公主所孕之子,的確是兒臣所為。我與她本沒想過要帶著孩子迴歸冥海,混雜血脈。待冥海戰事平息,兒臣立刻帶她離開冥海,此生不再迴來,亦不會令她得知幽冥二海之仇。她……不會是冥海的威脅,請父君明鑒!”


    “你……!”冥海水君沒料到自己這個兒子又愚又直,竟然說得出什麽“此生不歸,不是威脅之話”,被激的一口氣沒上來,胸口憋悶,嗆咳連聲。


    君後一麵替冥海水君拍背,一麵焦急地看向兒子,見他耿著脖子跪得筆直,便知他根本不知道方才那番話不是寬慰,反而是在拱火。


    “夠了,曠兒!下去吧!婠漓公主那邊母親已經加派人手照看,你從前線歸來,殺伐之氣深重,現在不宜見她。”


    君後向“井曠”使了眼色,但見後者頷首聽勸,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有這個台階下,冥海水君未再追究,看著“井曠”一絲不苟行禮後退下,身影消失在動蕩的水波之中。


    “唉!”冥海水君頹然地靠在王座上,他雖征伐果決,密令寅鮫將軍屠戮幽海時連眼角的尾紋都不曾牽動分毫,但如今麵對著自己風華正茂的兒子,與他可笑的執拗,滿心都是自己垂垂老矣的無奈與不甘。


    君後與他少年結發,相守數千年,即便沒有真愛,卻也在他身上傾注了所有。平素隻要一個眼神便知他在想什麽,此時又如何不明白他之憂慮。


    ——這大概是便是權力對世人的詛咒,哪怕是生而為神,亦難免落入窠臼。若他們是平凡父子,哪怕隻是凡界那些隻懂耕作勞碌的人族,畢生隻為溫飽而奔波,大概也比此時要好得多吧。


    “君上!”她輕婉開口:“婠漓公主是個好孩子,並不似傳言那般驕縱傲慢,如果不是因為……”她頓了頓,將“幽海之變”四字咽了下去,畢竟此事是冥海水君為一己私心而行,王者窮兵黷武並非什麽有德行之為,便略過不提,隻道:“倒是與曠兒甚為匹配。”


    冥海水君不知道將這話聽進去了沒有,半晌不言,就在君後以為他十分厭惡真話,琢磨著換個說辭時,他忽然道:“木已成舟,血仇已經鑄下,無可還轉,多說無益。但幽海公主此時不得有失,無論是因為海眼,還是為了她腹中我井氏的血脈,暫且先保她一時,等這兩樁事了,再處置她不遲。”


    君後點頭稱是,心中卻戚戚,於公她認同夫君之言,為冥海和自己的兒子計,如此打算合情合理,但於私,尤其是作為一個女人,一位母親,夫君的話太過涼薄冷血,令她不寒而栗。


    女人,向來是首當其衝的政治犧牲品,卻要如男兒一般背負血海深仇。若高高的織機之後,那個溫婉卻莫名給人一種堅毅之感的一海公主得知自己有了仇人的孩子,真無法想象她會做出何事。


    一念至此,她心中悚然,立刻下令嚴密封鎖消息,絕不可讓幽海之事,有一絲一毫落入她的耳中。


    “井曠”既然迴來,自然一顆心都撲在了“婠漓”身上,但驟然聽聞她身懷有孕之事真是令他震驚到了百骸之中。


    至於他為何這般反應,則是因為他並無屠龍那夜的完整記憶。你說他忘了哪一段不好,非得將“婠漓”為了替他解毒,被迫獻身的那一段給忘了個幹幹淨淨。事後他或許還有些自得,以為是靠自己抗住了龍血之毒,生生壓下了那不可能壓下的欲望。


    殊不知,是有人替他承受了不可承受之重。


    這一切,“婠漓”羞於說,亦從未想過天道竟然如此愛捉弄人,有人提上褲子便能忘個幹幹淨淨。


    於是,在“井曠”眼中,她腹中的孩子,其來路便甚為可疑。


    男人就是這樣,他雖然疑心心上人對他不忠,卻還要替她為這不忠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井曠”猛然想起了幽海喋血的那一夜,寢殿之中那濃鬱到散不開的香氣,當時他並不知道為何會有那般甜香,隻是覺得那香氣莫名地令人煩悶,氣血上湧,心火壓都壓不住。


    如今想來,那香必定有異,再加上他闖入殿中後看到的那一幕,不但是“婠漓”,“風烆”也極為不正常,二人皆是衣衫不整,麵紅眼赤,分明是動情到了極致。


    “井曠”雖然自以為沒吃過豬肉,但他也有一段不羈的少年時光,表現在他似“婠漓”那般對陸上那些人族的話本十分著迷,用那時他的話說,旁觀那些壽數不足百年,一生卻過得精彩紛呈的凡人的悲歡哀樂,是他平淡無味的生命中僅剩的樂趣了。


    拜這樂趣所賜,他總算長了些見識,立刻明白過來他們二人是中了催情香。看來是有人非要將他們結合在一起,哪怕明知她心中戀著旁人,卻依舊要行如此下作手段。


    看來,從政治上來說,幽海水君與他的父君皆是一路人。一樣的不擇手段,一樣的心黑血冷,打著一心為兒女的旗號,恣意踐踏別人的人生。


    想到這裏,“井曠”再也壓抑不住怒火,停下腳步,狠狠一拳打在身旁的一株珊瑚樹上。


    他武力非凡,這一擊不但將那株無辜的珊瑚擊成了炮灰,連帶著嚇呆了花園之中的所有活物,一群月光水母瑟瑟發抖地擺動起來,反而控製不住輕飄飄的身形,被水流帶的到處都是。而大團大團的珊瑚蟲們雖物傷其類,到底懼怕這威懾,立刻便將觸須縮了迴去,原本鮮豔的紅色驟然變得灰白。


    一時間,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的花園變得好似披麻戴孝的遺孤一般,褪去了原本的花樣顏色。


    片刻後他冷靜下來,意識自己過於失態了,但同時他又發現了一件可怕之事,這令他對自己深深鄙夷起來。


    ——他居然介意起了“婠漓”腹中的孩子!


    他開始迴想自己方才心火橫生的種種。誠然,幽海水君對親生女兒的算計令他不齒,但這並非是他情緒失控的全部理由。甚至如果“婠漓”和“風烆”在催情香的作用下真的做了什麽,他亦覺得可以理解。


    等等……可以嗎?此處並無他人,隻有瀲瀲水波以證己心——他不能接受!


    此時此刻,他陷入了三界之中隻要是雄的所不可避免的坑中,他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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