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嚴肅的場合,金池神君如此玩笑,也是為了彰顯一個隨和。但雲傾陌顯然不這麽認為,凡人眼中,神界浩渺莊嚴、遙不可及,怎會如此兒戲?必定是有什麽後招在等著。


    於是他愈發繃緊了臉,不說也不動。


    金池神君一眼洞破他的心思,無奈道:“罷罷罷!跟你說明了吧,你若非得道之人,竟敢幹預他人渡劫,這種膽量放在我們神界,是要受雷刑的。可你方才已經挨了雷劈,便算是揭過了。”


    一如方才的不正經,但雲傾陌總算是迴過些味兒來。


    他不可置信地扭頭看了看姬夫人,姬夫人亦是一臉震驚,對金池神君的話將信將疑。


    而金池神君身後,幕蘺下的那雙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著麵前的母子二人,眸底的渴望如潮翻湧,令他險些按捺不住。


    金池神君忽然正色道:“時候不早,你們二人若是拿不定主意,本君便來選了。唔,這位雲公子,你先來。”


    隨著他的話音而落,雲輕陌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一股巨力勾著腰帶,扯到了金池神君麵前。金池神君伸出兩根手指,虛虛按在了他的眉心靈台之上。


    “天資萃美,心性樸質,功德……功德麽……咳,還算過得去,可!”


    金池神君話音方落,指間猛地煥發五色神光,雲傾陌自靈台起,至全身上下,如沐霓虹,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著他的雙腳離開了地麵,漸漸升至半空。


    凡人修仙,有成者可禦劍遨遊於空,但不借外物便可當空,是成仙者的標誌。


    不得不說,這種感覺頗為玄妙,縱使雲傾陌無意於仙途,此時此刻,亦令他油然而生一種自得。


    過了過癮,他心中念頭一閃,緩緩降下,落地,察覺身體比以往輕盈了不少。


    金池神君一甩拂塵,笑道:“待仙友隨我登臨神界,麵見東君後封號授職,自當脫胎換骨,得享仙身。”


    雲傾陌躬身道謝,忽然覺得此般倒也沒必要抗拒,畢竟他若能登仙,日後還可與母親在一處,不必仙凡兩隔,算是不錯的了。


    一念起,他算是自心底接受了自己已經成仙的事實。


    然後,金池神君亦對姬夫人如法炮製,口中判詞道:“修為得成,功德圓滿,心性……心性……唉,私德有虧,黜!”


    神諭落地,在場之人反應過來之時,天降枷鎖,如同方才雷霆一般,轟然而落,緊緊地箍在了姬夫人的身上。


    猝不及防之間,姬夫人本能地想要抵抗,但她驀地對上了金池神君背後那人的眼睛,隔著幕蘺,她雖然看不到他的臉,卻渾身悚然一震,放棄了反抗。


    “呃!”姬夫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唿,被那枷鎖徑直壓彎了腰,她單膝跪地,腳下的岩層寸寸開裂,碎成了粉屑。


    “娘!”雲傾陌瞠目欲裂,搶上前去跪在她的麵前,想要扶起她。


    但神力非是他一個尚未得到仙身的新晉小仙所能抗衡的,他用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氣,依舊無法撼動那枷鎖分毫。而姬夫人,額上已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唇色慘白,像是壓抑著山海般巨大的痛苦。


    雲傾陌轉而麵向金池神君,嘶吼道:“為什麽?!什麽私德有虧!我娘光明磊落,何曾虧欠過任何人!神君所判,必定有誤!”


    金池神君背後的藍梵空不忍姬夫人受此苦難,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卻被金池神君接連下了禁言咒與定身咒,不能言、不能動,隻能在心底呐喊。


    羲華雖然早料到是如此結局,仍不免唏噓——天道也太過無情了些,令父子近在咫尺不能相認,眼望摯愛受難而不能援手,母子分離永無來日。世間之悲盡在於此。


    金池神君對雲傾陌道:“仙友之心,本君明白。但此為天命,非本君一己之私。你若質疑,本君便將姬千笙所虧之事一一道明,如何?”


    姬夫人驟然出聲:“不!不要!”


    雲傾陌迴頭,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娘!為何不要?若真順此天命,你會魂飛魄散的啊!”


    姬夫人聞言,忽地笑了笑,臉上的痛苦之色冰消雪融,她想伸手摸摸他的臉,但就是這樣最尋常不過的動作,她也根本做不到。


    “傾陌,神君所判,娘認。你莫要再為我開脫了。”姬夫人聲色平和,仿佛過往無數個午後,她於山間陪他下棋、練劍,聽他彈琴,看他作畫,透過他,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雲傾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握著她的手,脫口驚唿:“娘!孩兒不信,不管他如何說,不管你認不認,孩兒都不信!”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中,已然帶上了哭腔。


    姬夫人像幼年那般哄他:“乖孩子,不必如此,聚散終有時,娘早說過,不能陪你到永遠,如今,是到你我分別之時了。”


    因為幼年的經曆,雲傾陌一度極為缺乏安全感,他很小的時候便知道自己乃是被雲羿門收養的棄嬰,雲斐不是他的親生父親,所以,在他的認知之中,姬夫人自然也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但他就是莫名地親近姬夫人,六七歲之前,因為她對自己的冷漠而沒少哭鼻子,但當她對他放開懷抱之後,他很快便忘記了過往那些委屈,全心全意地敬愛與依賴她。這種感情甚至超越了他對雲斐的孺慕之情,令一向超脫與平和的雲斐都曾數次明言,說是吃了她的醋。


    這樣深沉的眷戀,豈是姬夫人一句“不必如此”所能抵消的。


    雲傾陌眼神漸漸平靜下來,瞳仁中閃動著異樣卻堅毅的光,姬夫人太過了解他,見此心知不好,厲聲喝道:“雲傾陌!你要做什麽?!”


    為表親昵,父母對於孩子多會喚其乳名,而一旦連名帶字的稱唿,必定是帶著震懾之意,如今姬夫人如此做,就是為了給雲傾陌當頭一喝,讓他清醒過來,不要做出什麽驚駭之事。


    但兒大不由娘,姬夫人因為愧疚,一向對他過於縱容。更何況雲傾陌少年時期的叛逆延續至今,平日裏隨心所欲慣了,此時此刻,他又怎會聽姬夫人的。


    於是他收迴了搭在她胳膊上的手,不管她說什麽都充耳不聞,緩緩站了起來,拔劍出鞘,悍然出招,迅雷不及掩耳之間,向鎖住姬夫人的枷鎖接連揮出了十多劍。


    那枷鎖既為神器,豈受凡鐵所傷。雲傾陌用盡全力都傷不了其一分一毫,甚至連個印子都不曾留下。


    金池神君袖著手,冷眼旁觀,一言不發,倒是穩的很。


    姬夫人不住地大喊,皆是勸雲傾陌停手,但她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虎口被震破、流血。


    心若刀絞。


    最後,雲輕陌愈加發狠,運起了全身的仙力,一臂持劍上揚,一臂迴轉如同抱月,緊接著他鬆開了牙關,喝道:“破!”


    羲華猛地亮了亮眼睛,讚道:“這是姬夫人斬殺夕獸的那一招,他竟然也會,且青出於藍。”


    井煥在一旁抱著胳膊,道:“他修為差的太多,勉強祭出這一招,燃燒的是他的神元,這是孤注一擲的打法,不值得稱道。”


    羲華“哼”了他一聲,沒搭話。


    正如井煥所言,雲傾陌雖然已得天道承認,但他未得仙身,亦無仙位,所能調動的仙力並沒有多少,此時這般發狠,隻能燃燒神元,就是孤注一擲,不要命了。


    這一擊之後,他胸腹巨震,全身脫力,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猛地嘔出一口血來。


    那血中本已經泛出了淡淡的金色——那是他飛升成仙的證明。如今卻在一點點轉淡,連原本的殷紅也變得黯然。


    可惜的是,他付出了全力,卻隻在那枷鎖上留下了淺淺一條白印。而他,卻被反攝之力震得傷害加劇,內傷在人所看不見的地方緩緩吞噬著髒腑。


    姬夫人實在不忍,她雖為女子,卻一貫堅毅,甚少流淚示弱,如今再也控製不住,哭嚎出聲:“傾陌!娘求求你,放手吧!我所犯的錯,我自己承擔!”


    眼看雲傾陌根本不聽勸告,隨手抹去了唇邊的血跡,再度舉劍欲砍。姬夫人終於崩潰,衝著羲華和井煥大喊:“二位仙友,煩請出手,救一救傾陌!”


    在場數人,除藍梵空之外,皆看得到他倆。羲華也明白,此時隱身與否,已經不重要了,於是和井煥現了身。


    金池神君蹙眉,他拿不準此時是對羲華見禮好,還是幹脆無視算了。


    但看他臉色發黑,嘴角抽抽,想也能明白,他定然是不想暴露自己認識他倆的——羲華明白,隨他去了。


    羲華對雲傾陌道:“傾陌兄,天命不可違,你再執拗下去,當心萬劫不複。”


    井煥沒料到她會說“天命不可違”這幾個字,明明最不屑那天道的,就是她自己。一時間不知道她是違心還是實意,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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