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藍梵空醒來時,一切皆已塵埃落定,其後的很長的一段日子裏,他過的渾渾噩噩,一直捧著一個盒子不肯鬆手。


    盒子裏有三樣東西——他與心愛之人結緣的那方鮫綃、他為即將降世的孩子親手打造的長命鎖,以及……姬夫人留給他的信。


    信中姬夫人對他的稱唿是“吾夫”。


    藍梵空第一眼欣喜若狂,因為這是她第一次承認自己是她的丈夫,但也因此在心中升起了強烈的不安。


    ——會永遠失去她的不安。


    事實證明他沒有猜錯,其後他苦心孤詣,甚至求得了神明相助,亦未能將她留住。


    他也曾發了瘋一般地去尋找,卻如大海撈針,除了令自己更加頹喪心傷,並沒有半分收獲。


    但他不氣餒,畢竟一個人與他朝夕共處了這麽久,即便她刻意隱瞞自己的來曆,總還有蛛絲馬跡可尋。


    於是他轉變了策略,不再一味地尋覓,而是苦思他們之間的過往。


    譬如姬夫人的那一口吳儂軟語,舉手投足間的風姿秀逸,明顯便是本地人氏。而她本人,似乎還懂得一些修士修煉之法,這也正與此地相合。


    他自己素有頭痛的隱疾,這是少年家道變故,大悲之下作下的病根。他曾多處延醫問藥,始終不能根除。後來還是姬夫人為他除了此患,用的,是一枚散發著奇異香氣的丹藥。


    以一枚丹藥便徹底治愈了困擾他半生的痼疾,他曾驚歎“此乃神術”。姬夫人卻笑道:“不過區區凡法,若要高攀神仙之境,還需多加砥礪。”


    他曾以為她不過玩笑,可是如今他細品, 便察覺出了異樣——在此世間,果真有一種人,他們清心少欲,淡泊寡情,習的是仙法,修的是大道,求的是飛升。


    這樣的人,在此處周圍,並不鮮見。鎮外群山之間,半峰之處,便矗立著當世最赫赫有名的仙宗雲羿門。平素外出,他也不止一次見到白衣颯遝,劍指妖邪的雲羿門弟子。


    其中印象最鮮明的一次,便是他陪姬夫人去“錦霞坊”,路遇的那位濃眉大眼、英姿勃發、一身正氣的雲羿門人。


    後來他偶聽人言,道似那位這般,校服大臂以上有三道金線織繡的雲紋的,乃是門主或是三大宗師座下的首席。


    他的記憶力超絕,當時未曾在意,如今卻想清楚地迴憶起了那日,姬夫人便是一見此人就神色有異,立刻便放下了帷帽四周的輕紗。歸家後仍有些鬱鬱,他還以為是她身子不適,或是單純的害口。


    如今思來,那位雲羿門大弟子,怕是姬夫人的舊相識。


    想通了這一點,他頓覺豁然開朗,開始努力地迴憶他與姬夫人之間的點點滴滴。日常相處時,她的字裏行間的確提起過修行之事,譬如“雲端之上,九天之間,有仙人俯瞰凡塵”,又譬如“世間孤寂之最,唯大道難求”,“紅塵一刻作伴,勝抵神境萬年”,諸如種種。


    不想還罷,深思,卻憶起了如此之多的細節,而其中令他全身一震的,是他們相識初始的一件事。


    當初他為她作畫,他最為中意的那幅《飛仙圖》卻不為她所喜,她雖未明說,卻連多看一眼都不願。


    如此推測,她若果真出身雲羿門,大概也是因為一顆凡心,才如此不喜那通天之途。


    想至此處,他略略放下了心,不再心急如焚。既然有了尋人的方向,他便不再是無頭的蒼蠅,隻一門心思去尋她便罷。


    但仙宗雖號稱博愛眾生,一視同仁,但他一介凡人,靈竅不通,若無機緣,根本連雲羿門的門檻也摸不到。


    幸運的是,他能琴擅畫,正好是雲羿門此時所需要的。


    門主雲斐因走火入魔而重傷昏迷,多日不醒,為他護法而受波及的扶嵐與青靄宗師雖然先他一步醒轉,卻因受創而不便使用靈力,門中僅荼霧宗師坐鎮,為防外敵,亦防有人居心叵測,他不可輕易耗損自身。


    而因馳援山下,被迫“中斷修行”,“出關”斬殺了兩頭年獸的姬夫人,因“真元耗損”,需再度“閉關”療愈。於是,重建被年獸損毀的鎮妖窟的重擔,便落在了南宮瓊林身上。


    他身為大宗師座下首席,修為是勉強夠了,對付鎮妖窟中原先被關押的其他小妖也並不足為慮。但窟外有一麵天然所成的山壁,其上描繪著千年前立派大宗師所留的祛邪明智圖,是雲羿門最寶貴的“不動產”,不靠絲毫法力加持便可鎮妖除祟,是鎮妖窟的最後一道防線。


    可數日前年獸脫逃,夕獸以自身蠻力撞破了祛邪圖一角,這才救得兄長下山。如今,南宮瓊林帶領眾弟子重設了鎮妖窟結界,別處修修補補,算是勉強夠看。唯獨這祛邪圖所缺的那一角,上至荼霧宗師,下至門中燒火的雜役,隻要能夠畫兩筆塗鴉的一個個都試過,卻沒一個能修補得了的。


    要說此事急,也不急;要等,也不是不能等——等到門主醒來,與三大宗師聯手,必有萬全之法可以將此修複。但此畫壁一日不全,鎮妖窟內一日不靖。其中群妖亂舞,個個蠢蠢欲動,雖然不至於造成什麽實際危害吧,也挺惹人煩躁的。


    於是,代掌門主之責的荼霧宗師拍板,從山下就近延請一位畫師上山,修複祛邪圖。


    山下城鎮以往有不止一位畫師,但此地方遭大劫,人心惶惶。一位畫師已不幸喪命於年獸口中;一位倒是僥幸存活,卻被翻倒的屋牆壓傷了右臂,至今還吊著胳臂;最後一位倒是全須全尾,卻因除夕之夜年獸肆虐之景而駭破了膽子,心中留下了濃重的陰影,聽說要去“鎮妖窟”這種顧名思義便有很多妖邪的地兒作畫,當即嚇得又暈過去一迴。


    所以,當聽到了消息前去毛遂自薦的藍梵空出現,且當場展現了精湛的畫技時,荼霧宗師當即便拍板了。


    彼時南宮瓊林正於鎮妖窟中給一隻不聽話的豕妖“說道”——他發誓,該說的他都說過了,絕對沒有因為不耐煩而缺斤少兩,是那隻豕妖冥頑不靈,一心要脫逃下山,非要和他兵戎相見。南宮瓊林見委實教化不過,也懶得再費功夫,抄起劍便給了它三四下,直至把那隻豕妖打的口中吐血,臉上開花,跪地連連求饒,方才出來。


    然後,他於半路上與被弟子接引而來的藍梵空照了麵。


    他們都識得對方,卻以為彼此都不認識。


    藍梵空一見他校服大臂上的三道金環,根本不需看臉,便明白,這便是與姬夫人有交情的那位雲羿門高徒。


    而南宮瓊林既然能到陌園請姬夫人出山,自然是早把其間的人事都摸了個清楚。他甚至猜到了姬夫人與藍梵空的關係,心中雖然巨震,卻也明白——門主與其道侶之事,非他一個晚輩可置喙。


    於是他識趣地將此事壓下,連在荼霧宗師麵前都不曾透露隻言片語,甚至在除夕夜,他受命去請姬夫人“出關”時都不能皺一下眉頭,反而當即拐了彎下山,來到了陌園。從頭至尾,除了他不知曉姬夫人已身懷六甲之事,別的,皆了如指掌。


    所以,方一對視,二人瞳孔皆巨震不已,但又很快錯開了視線。


    領人的雲羿門弟子向南宮瓊林施禮,並介紹道:“師兄,這位是荼霧宗師命弟子帶來修補祛邪圖的藍先生。”


    又對藍梵空道:“這位是鄙門中扶嵐宗師座下首席,南宮師兄。”


    二人皆隱藏起了心中的情緒,相對一禮,互道:


    “在下藍梵空。”


    “南宮瓊林。”


    南宮瓊林溫和地對那名弟子道:“虛衡,你帶藍先生先去鎮妖窟,我去梳洗更衣,再來與你們一道。”又對藍梵空彬彬有禮道:“暫且失陪。”


    藍梵空原本想向他打聽一下姬夫人的下落,卻忽然改了主意,道:“請便。”


    待他和虛衡行遠了,確保不會被南宮瓊林聽到後,才旁敲側擊道:“在下聽聞月前斬殺了那頭作亂的年獸的大能,便是貴門門主夫人。在下孤陋寡聞,以往從未聽過,女子竟也能修能大道,真是汗顏。”


    虛衡笑道:“看來先生果然不諳我們修行之事。鄙門中女修眾多,皆修行有成,門主夫人便是其中翹楚。”


    藍梵空讚道:“此間鍾靈毓秀,果然人才輩出。”又問:“不知在下是否有幸,拜見門主及夫人?”


    虛衡道:“真是不巧。門主與姬夫人皆在閉關,不便見客。”


    藍梵空心中一震,麵上卻絲毫不顯,隻道:“如此,甚為遺憾。”


    他們繼續沿著山路前行,藍梵空“隨口”道:“原來門主夫人姓姬,此姓乃上古西周國姓,傳承至今已曆數千年,殊為罕見。看來貴派果然底蘊深厚,不負盛名!”


    世人都喜歡聽好話,修士亦不例外,虛衡雖然麵上繃住了,心中卻著實歡喜,嘴上謙虛了幾句,倒是對藍梵空親近了幾分。


    藍梵空趁機又問:“貴門中可是有姬氏傳承?”


    虛衡想了想,道:“慚愧,在下入門時日尚短,此情知之不詳。”


    不遠處的山邊巨樹上,羲華和井煥閑坐枝丫。羲華望著天邊的流雲,撇嘴道:“這劇情太拖遝了,不知咱們還要在此蹉跎多久,才能與後世的雲輕陌相見。”


    井煥嘴裏叼著一片葉子,正在研究如何將其做成葉笛,聞言迴道:“你急什麽。反正咱們身處姬夫人的神識之中,就算滯留再久,此處的時光已經凝滯,耽擱不了咱們迴去。”


    羲華轉而又歎了一聲:“這是什麽狗血劇情!硬生生將一個老實書生逼出了這許多心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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