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承天殿的神官長,顏慈的地位,大概是羲華做天帝時,井煥和九韶加起來那麽多。或者說,這殿中的天女更多的是一種神權的象征。神,高高在上,不染塵垢,除了賜福予眾生,不觸凡塵。


    而神官長便是溝通神明與凡塵的橋梁。


    所以,當顏慈聽到羲華這般蠻橫的放話時,一時怔忡,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算是承天殿的舊人了,先代天女扶搖在位時他便是殿中的神官,扶搖被廢除後承天殿分崩離析,神官侍從皆作鳥獸散,唯獨他及少數對舊主十分忠誠的留了下來,守著蕭索寥落的殿宇和一眼看至盡頭的人生孤寂度日。


    白眼和譏諷可想而知受了多少,可誰知時來運轉,他們竟一朝翻身,迎來了新的天女娘娘。這承天殿再度沐浴神光,顏慈也因此成為了神官長,能夠這樣麵對麵地與天女娘娘相談——若放在數年前,他是想也不敢想的。


    隻不過,雖然得到了這樣夢寐以求的機會,他心中卻沒有多少喜悅。曾經他以為隻要天女娘娘的眼神能夠停留在他身上一瞬,他便能雀躍的心都要跳出來。可如今他望著新的天女,隻覺得十分陌生。


    她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她不是!你看她連蓮花也不愛,她的眼中也沒有她那悲憫又善良的目光。


    昨日初見,新任天女娘娘身上那靈動而又耀眼的光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一瞬間便失望起來。


    他聽到承天殿的神官與侍從都在驚歎她的明豔照人、不敢直視,他雖讚同,卻忍不住暗暗將她與另一個人比較。


    若是羲華此時能聽到他心裏在想的這些,一定會暗嘲:廢話,本座是貨真價實的神女,自帶光環,不閃瞎你的眼才怪。想在我身上尋扶搖的影子,滾!


    就是這片刻之間,顏慈心中百轉千迴,但還是恭恭敬敬答道:“唯天女娘娘之命是從。”


    羲華擺擺手讓他下去,接著琢磨自己的事,因為她方才偶然有了一個新發現——這天女的塑像,從側麵某個角度來看,很像她印象中的一個人。


    像誰呢?羲華苦思冥想,她在神界呆了千年,神女仙子見過太多,但能記住臉的寥寥可數,而能令她有這種感覺的,一定是不是擦肩而過、隨意一瞥之人,她們之間,必然有某種羈絆。


    她苦想了許久仍不得解,一直到珠妃帶著鸞駕降臨,聽到她陰陽怪氣的嘲諷,這才驟然想了起來。


    的確不是什麽浮光掠影之人,此人她既熟悉又陌生——上一代天後,先天帝的正妻,邛及山神女伏羲氏風黎。


    而邛及花看起來,外形頗似蓮花。細想起承天國的這天女的傳說,據說是千年前有一神女下降此國度疆土,於亂世中救了當時的帝王,帝王感懷,遂立承天殿,世代遴選天女供奉神明。


    按這個時間計算,大概就是先天帝神隕,聖天後離開神宮自此不見芳蹤之時。


    原來,這承天殿天女竟拐彎抹角地與自己大有關聯。羲華幽幽地想,真是好久不見,天後娘娘。


    她這邊出神,那邊珠妃察言觀色,一眼便看穿了,頓時不滿道:“莫不是本宮說話太過無趣,竟令娘娘神遊太虛?”


    羲華迴過神來,依舊心不在焉道:“唔,是挺乏味的。”


    珠妃代掌後宮,可以說是“佳麗三千我最大”,從未受過如此搶白,立刻氣結,漲紅了臉反嘲:“天女娘娘真是直爽,本宮見識淺薄,失敬了。”


    羲華雖然有生以來做女人比做男人要少的多,但不妨礙她掌握冷嘲熱諷這種三界女子都不可或缺的技能:“客氣,珠妃能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已算是很難得了。不如日後多讀些書,好好彌補彌補見識。”


    “你……!”珠妃沒想到她客氣,對麵接招這人卻如此不要臉,反過來令她如此難堪,於是她也沒必要再守著什麽皇室禮儀,怒斥道:“你不過一鄉野村姑,言辭如此鄙陋,仗著幾分姿色,和那個賤人有些相似,便膽敢冒充天女娘娘。這是大不敬!本宮要稟明陛下,要你好……!……!!……”


    羲華懶得聽她叫囂,這便是勵蒼帝後宮第一人嗎?說什麽美貌與智計並存,將勵蒼帝、蕭軻珣和扶搖玩弄於鼓掌之上?不過如此嘛,難怪勵蒼帝一直將扶搖視為白月光。


    於是她指尖略略一抬,珠妃就好似被扼住了喉嚨,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羲華吐了口氣:“終於清淨了。”她好整以暇地走下神台,看著因怒火而麵紅耳赤的女人:“真是可惜了,你這樣充滿欲望而肮髒的心,配不上這樣明豔的臉,況且,憤怒會加速衰老,姐姐,想必你平日沒少發火吧。”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撫摸珠妃那被精心粉飾的麵皮。


    珠妃的眼神頓時變得驚恐,因為她發現自己不但出不了聲,口中隻能“嗬嗬”作響,而且連動也動不了,就連別開臉這細微的動作,都無法動彈分毫。


    但幸好羲華很快便改變了主意,她隻在她臉上蜻蜓點水般輕輕一觸,便收迴了手,甩了甩手道:“全是脂粉堆出來的。”


    這話殺傷力不大,侮辱性卻最強,若是珠妃眼中能噴出刀子,一定早把羲華紮的體無完膚了。


    “退下吧,”羲華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她道:“從今而後,你勿踏入承天殿半步。”


    神諭落地,珠妃仿佛被一股大力迎頭在臉上擊了一拳,將她直接擊飛出了大殿,一直到撞上階下她的貼身侍女,二人才一齊跌倒在地。然後,巨大的殿門轟然合閉。


    珠妃的鸞駕等在殿外,見狀紛紛奔過來,七手八腳地扶起她。珠妃站直身體後揮臂打開了那些宮人,扭頭狠狠瞪著承天殿的大門,怒道:“賤人!你給我等著。”


    宮人們噤若寒蟬,她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能出聲了,不禁恨意加倍。但她在深宮沉浮多年,最明白在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而在什麽場合中,一句怒言都不可說。


    於是她站定平複了心情,略略整理了一下發髻衣襟,恢複了那個高貴典雅的寵妃模樣,迴身坐上了步輦。


    “迴宮!不,去國師殿拜訪!”她努力平靜的聲音中還是有一分震顫,但眼神卻無比堅定下來。


    殿中的羲華伸了個懶腰:“真是,不過如此。”


    她迴到臥房,晚娘出來迎她:“娘娘可安好?奴聽說那珠妃對娘娘不敬,可擔心壞了。”


    “無甚大事,不必大驚小怪。”羲華擺擺手:“隻不過討厭的很,她以後不會再來了。”


    晚娘心中稍安,將阿彌抱給了她:“娘娘快看看,自從昨夜起,阿彌不哭不鬧,可是如今又過了半日,仍不見起色,像極了先前那些時候。”


    “……”羲華將孩子接過來,探了探她的鼻息,發現他倒是沒有大礙,隻是有些懨懨的不願睜眼,像是沒睡醒似的。


    又是這樣,路上發生那迴之後,但明明已經好了呀,羲華不放心地探了探他的識海,因魂魄殘缺,他的識海安靜的如同無波無瀾的大海。


    羲華心中忽的一動:“他這樣,具體從何時開始的?”


    晚娘仔細迴憶道:“約莫是昨夜娘娘走後,一直到現在了。”


    羲華如今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果然是與九韶有關!但如今他人未歸,該去哪裏尋他問個明白呢?


    想了想,隻有井煥了,羲華並不想將他與畫扇的事曝露在晚娘麵前,不是信不過她,而是從心底裏希望她能少與神界發生羈絆,她本是一個凡俗婦人,擁有平淡卻安穩的人生,羲華不想令她陷入這紛爭的泥淖。


    她對晚娘道:“阿彌我來帶吧,你去為他準備一下明日的彌月之禮。還有這個……”她從袖中取出那根琅樹枝,伸手拂過,那樹枝便變成了一根筆管,“收好。”


    晚娘雙手接過,隻覺得那根筆管青碧如玉,觸手溫潤,頗有分量,不由驚異道:“這是何物?是玉做的麽?”


    “不,是一種美好的樹,名字叫做琅樹,這是琅樹的樹枝。”羲華見她愛惜地撫摸,笑道:“這樣的筆管,應該配得起做我們阿彌的胎發筆了。”


    晚娘連連點頭,滿臉笑容:“配得起!配得起!”


    羲華的心情終於好了一點,很多時候她都覺得晚娘頗能感染自己,隻要看到她的笑容,便感染這混沌不堪的世間,仍有活力。


    神族自恃高高在上,視凡界眾生如螻蟻,但那些高踞雲端的神隻如何能知,這億萬螻蟻中,每一人,都有著無與倫比的魅力,從不遜於任何高傲卻冰冷的神,隻不過他們不願降下雲端,親身經曆罷了。


    羲華失笑,覺得自己愈發多愁善感了,抱著阿彌去往井煥休養的小院。


    而不久後,珠妃駕臨國師殿。


    師畢宣早聽說她去了承天殿,料想吃了好大一個沒趣,見她果然氣衝衝地進來,先是一揮手,令殿中的侍從都退下了。


    “她與扶搖長的有五分相似,你緣何不曾早傳信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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