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滿月前兩日,勵蒼帝一行人終於迴到了雲都。


    雲都最寬闊、最熱鬧的承華大道兩側已經擠滿了人,這條大道是雲都的門麵,商鋪林立,人聲鼎沸。南來北往,西至虢州,東至迷鹿津,整個承天國的特產、風物,在此應有盡有,令人眼花繚亂。而能在帝都生存之人,哪怕隻是普通的百姓,也都是小康之家,貧民早失去了立錐之地,遠走他鄉,所以,這裏永遠都是一派繁華升平之景。


    若非這次巡查國內,勵蒼帝還沉浸在文武百官給他畫就的這個虛景之中,不知民生疾苦。


    勵蒼帝的儀仗率先入城,見到夾道歡迎的民眾,一直鬱鬱的心總算疏解了一些。


    但再光明之處也有陰影,城中雖無掙紮在溫飽線上的平民,卻有許多發膚髒汙、衣著破爛的乞丐,極為抱團並且很有眼色,這種日子自然不會出來礙眼。


    承天殿建於皇宮之側五裏,是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當初立殿之時既照顧了達官貴人們前往祈福,又考慮到了平民百姓參拜供奉,可以說是個既神聖又親民的所在。


    如今因為封閉了三年,已有破敗之感。勵蒼帝出行前已命人修繕,但因為國師殿的暗中阻撓,和後宮中珠妃的掣肘,承天殿修繕的表麵光鮮,實際卻馬虎的近乎危房。


    勵蒼帝等人入城後,不顧國師的建議和後宮諸妃的相迎,率先去了承天殿。


    這仿佛是一個訊號,代表昔日風光無限、占據神權的國師殿喪失了聖心,神之代言人的種種風光重新迴歸於天女娘娘手中。


    這也預示了一個開端,國師殿和承天殿之間的戰場開始硝煙彌漫。


    新任天女娘娘入主承天殿本該大辦一場盛況空前的儀式,但勵蒼帝不願打自己的臉打的太狠,派了元公公來與羲華商議,是否可以從簡,用的理由是舉國災連年,民生凋敝。


    若不是多日相處清楚了他的秉性,羲華差點就要相信這套托詞了。


    勵蒼帝此人,根本就沒有臉。


    他這般試探,不過是覺得自己已經踐行了諾言,迎了天女迴京,反過來,要他的迴報了。


    他倒是知道將天下蒼生放在首位,沒執著於他那長生的妄念,算是沒有錯的很離譜。


    羲華答應了,且道一幹儀式都不要,隻有一條,需得依她——便是那胎發成筆之禮。她要以阿彌養母的身份,親手執禮。而承天國的舊俗,也要由此改一改。


    勵蒼帝猶豫了片刻,答應了。他也明白,阿彌如今年紀尚幼,的確不該將其卷入朝堂與後宮之中。他自己當年是怎麽過來的,對那些波詭雲譎、明槍暗箭心知肚明。


    後宮那些女人,靠著有朝堂中的母族為盾,肆無忌憚,還自作聰明,以為將他蒙在了鼓裏。孰料他不過順水推舟,由著她們剪除異己罷了。當初,他是怎麽後宮中艱難求存,踩著無數人的血淚和屍骸上位的,甚至他的親兄弟都成了墊腳石,他永生不忘!


    他至今還記得母妃在親眼目睹他喂長兄喝下了鴆酒時的表情,那怨毒的眼神刻入了他的心海最深之處,並且在之後的二十年間逡巡於他的夢中不去。母妃自此便瘋了——那是她的厚此薄彼、偏聽偏信所應得的懲罰。但她為什麽還不肯放棄對他的傷害,用世間最殘酷的詛咒來戕害他的後嗣,令他不得不以“瀆神”為代價,才能生下繼承國祚的兒子。


    羲華入夢,聽到了勵蒼帝心底的聲音——他對扶搖的所作所為並非完全源自他的瘋狂,不,應該說就是他的瘋狂。在幼年經曆了後宮傾軋、母不慈兄不悌,所有口中宣稱對父皇真愛不渝的妃嬪心中都另有算計後,他便不再相信這個世間有所謂的“真情”了。


    在他看來,蕭軻珣那個愚蠢的弟弟對扶搖的愛就是年輕人的一場玩笑,他敢越過天凡的那一步鴻溝去踐行他們口中的“海誓山盟”嗎?


    答案是不敢,在他廢除承天殿之前,那一對苦命鴛鴦連相會都見不得光,而在他廢除承天殿後,整整兩年,蕭軻珣又做了什麽?瞻前顧後,非要事事圓滿,達到他心中的完美無瑕,才肯與扶搖奔赴未來。


    很可惜,那個心思細膩、多愁善感的弟弟被母妃養廢了,永遠都抓不住機會,當初鴆殺大哥的那一夜如此,對待心愛之人,亦是如此。


    而他自己對扶搖呢,也說不上有多迷戀,隻不過她很像珠妃剛入宮的時候,天真、稚嫩,心思很幹淨,令他有時候會恍惚而已,但落在有些人眼中,大概是被曲解成了垂涎。


    師畢宣說她必能孕育皇子,隻要依他之計行事,必能令陛下得償所願。勵蒼帝表麵對他深信不疑,心中卻生出兩分嗤笑——這個神棍連送子之事都包攬了,真不知道他還有什麽做不到,還有什麽不敢做的。


    勵蒼帝對國師殿的寵信浮於表麵,師畢宣不過是天女被廢除後用來轉移視線的跳梁小醜,是百姓心目中的神權所依存的替身。


    如今,既然有新的神之代言人可以製衡國師殿,他樂見其成,隻需因勢利導,便可拔除一切他想拔除的,扶植一切他想扶植的。


    但是,這天下沒有唾手可得的午膳,天女既然被他推上了神壇,享受萬民的崇敬與信仰,便該給予迴報。


    有來有往,才是平衡之道。


    這個道理,羲華可太懂了,甚至還與勵蒼帝生出了共鳴——天上地下,後宮的女人都是吃飽了撐的,為了無謂的權柄名利汲汲營營,神仙也逃不出這窠臼。


    “陛下,一年之內,本座必還承天國一個海晏河清,如何?”羲華斟酌出了這個時限,既能解民生之困,又不至於太過引起九天的注意,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不必。”勵蒼帝連思索都不要,脫口而出:“海晏河清朕自己會做。天女殿下隻需護好阿彌即可。”


    “就這樣?”羲華疑惑了。


    “就這樣。”


    羲華笑了:“不瞞陛下,本座是根正苗紅的神仙,記得你的心願之一是長生來著,陛下難道現在不向我討嗎?”


    勵蒼帝神色有些晦暗:“不急,天女殿下先欠著好了。”


    羲華:“……”倒成了我欠你的了。


    不過也對,長生和兒子,本就是不必兼得的,有了長生,他的皇權千秋萬代,還要什麽儲君繼承人呢。


    自洪荒上古以來,皇室從來不缺少反目的父子,為了那至高無上的權利,血脈親情又算得了什麽,該舍棄,睫毛都不必顫一下。


    若一個君王知道自己能夠萬載臨朝,那麽,擁有繼承權的兒子便是他最大的敵人。


    而相反的,勵蒼帝既然寄望於這個兒子,便說明,他已經放棄了長生的妄念。


    想明白了這一點,羲華不禁對他另眼相看起來——迷途知返,內心清醒,算是很難得了。


    “那麽,祝陛下得償所願。”羲華站在承天殿的巨大天女塑像之下,賜予了她的祝福。


    帝王的儀仗離開了,羲華看了看跪了一地的神官和侍仆,守衛之事她交給了彧止,而彧行麽,他是誰的人如今已經顯而易見,早在路上便被她撇迴給了師畢宣。


    “我的事想必大家都有所聽聞,從今日起,還望諸位各司其職。散了吧。”


    “娘娘稍待!”一個模樣很是不俗的青年神官越眾而出,自言是這殿中的神官長,名喚“顏慈”,率人呈上了兩本冊子。


    既然是這裏管事的,羲華也不好不給他麵子——可不是看他長的順眼什麽旁的緣故——於是她接過了那兩本冊子,隨手一翻,見其中一本是這殿中的花名冊,從侍衛、神官、侍仆到阿彌的乳娘保姆,以及灑掃漿洗的下人,一個個來曆背景清晰入冊,連同一路上跟她過來的人也一個不漏,似乎是把祖宗三代都查了個清楚。


    另外一本是這些日子以來,朝中的官員、各府的命婦、後宮的嬪妃,甚至各宮所出的公主也未落下——為承天殿送來的賀禮。


    這禮單厚的驚人,羲華粗粗一算,覺得這些東西加起來,裝點一間宮苑應是沒什麽問題的。


    這人間的風俗是這麽客氣的嗎?羲華好笑地搖了搖頭,她最不耐煩這種場麵,她做天帝那一千年裏,坐在神座上看著階下各路仙神爭權謀利,無比厭煩,如今又來了。一時間令她略有些後悔一時腦熱,淌進了這趟渾水。


    如今不但要幫別人養孩子,還又被人架在了神壇上,沒個清淨。


    她在心底無聲地歎了口氣,麵上裝出一副波瀾不驚,將兩本冊子還給顏慈,道:“閣下既然是神官長,這殿中的事務日後便交給你。這上麵的,你看著辦。”


    顏慈沒有二話,俯身應是,帶著一幹人等退了下去。


    倒是幹脆。


    羲華走到後殿的臥房,晚娘已經帶著阿彌安頓下來了,見到她開始絮絮叨叨:“夫人,這屋子住不得人啊。”


    “噢?”羲華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後知後覺地發現確實有問題——牆麵雖白,卻應是剛粉刷過不久,觸手陰濕,到處充斥著一股刺鼻的氣味。床榻倒是古樸精美,懸著的幔帳卻顯得老舊了,博古架上的玩器和幾案上還留有殘灰,仿佛匆忙間沒有擦拭幹淨似的。


    “奴尋了這裏的一個老人問過了,這間臥房,還有這些家什器物陳設,皆是上一代天女娘娘留下來的。上一代天女娘娘……”晚娘壓低了聲音:“坊間傳言她已經仙去了,夫人若是在此起居,恐怕大大不吉啊。”


    羲華有些好笑:“我們入城不過半日,你從哪裏聽的傳言?”


    晚娘隨口答道:“是鈿鈿,這丫頭口齒伶俐,早將這些打聽了個一清二楚。”


    羲華摸了摸她懷中熟睡的阿彌的小臉:“安心,若這裏真是她的故居,定然安穩無虞。至於這四周……”她廣袖拂過,一切塵腐氣息頃刻間煙消雲散,一粒灰塵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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