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所說的服用之法是什麽法?羲華早忘了,那時不過是敷衍之言,她有那個耐心去記就怪了,於是便如此搪塞過去。


    可是她不記得,元公公記得啊,因為她當時明明白白說的是“膳前服用,三日痊愈”。就因這個,勵蒼帝已經餓著肚子等藥等了一早上了。


    元公公生怕他發怒,但好在沒有,估摸是被一夜的疼痛折騰的沒什麽力氣和脾氣了,一直半靠在床上假寐養神。


    主子不提,不代表他便可無憂了。勵蒼帝不算暴戾的君主,平日卻也不如何和善,元公公能在他身邊隨侍三十年,靠的可不僅僅是情分,自然有手段。


    他先後派了三四波小內宦去了別院,吩咐了讓他們一個一個來,若吃了閉門羹就一齊上,打定主意要把天女娘娘吵起來,把藥拿到手算完。


    誰知晚娘這般給力,第一個內宦就將她拿下,唬的不輕,順利從天女娘娘那兒拿到了東西。


    小內宦捧著藥方顛顛地迴去複命,元公公大鬆了一口氣,將藥方上下一看,頓時又眉頭緊鎖。


    他做這侍候人的活已久,什麽都懂一些,入口的東西——尤其是藥,更是花大力氣研究過,不是他吹噓,尋常的方子,常用的藥石,他說不上十分精通,九成九總是有的。


    眼前這個方子不是不尋常,反而是太尋常了。


    ——黃芩、黃柏、梔子、連翹,還有……黃連。


    這不就是黃連解毒湯嗎?隻不過黃連的分量足足加了三倍,的確清熱泄火,算是很對症了,隻是,這種藥方難道不是一蹴而就,為何偏要等上一夜才送來?且昨夜天女娘娘大可口述,何必一定要書於紙上?


    莫非有什麽玄機?


    他誤打誤撞猜對了,羲華將神諭暗暗下達在了這張紙上,隻要勵蒼帝老老實實照方服用三日,神諭生效,他自然“藥到病除”。而至於上麵的藥,都是用來惡心他的。


    可想而知,有黃連的湯藥——尤其是三倍量的黃連——味道絕好不到哪裏去,元公公心揣疑惑,卻不敢怠慢,忙命人煎好了藥,親自奉到了皇帝陛下的麵前——反正這藥吃不死人,他沒必要為此去質疑天女。


    說不上巧還是不巧的一件事是,正當勵蒼帝要起身進藥時,國師忽然來了。


    元公公當即臉色便有些不好,隻是沒讓勵蒼帝發覺,後麵就花了半日功夫親自審問了身邊許多人,然後,有耳目靈通的宮人發現,兩個元公公平日很器重的小內宦從那一天便失去了蹤跡,去了哪裏,再沒有人知道。


    師畢宣是掐著點來的,理由是現成的,問陛下聖安,見到那玉碗中的藥,當即提出要替陛下試藥。


    這一招不可謂不漂亮,既得拍了馬屁得了聖心,又可以偷師天女,看看她究竟有何本事,能做到他所不能之事。


    說到底,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被羲華出局了,凡人如何能比肩神隻呢,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


    如今他種種所為不過是跳梁小醜而已。


    一勺藥湯入口,師畢宣雙目圓睜,半晌,喉頭才慢慢滾動,一點點咽下了那苦味四溢的藥汁,好險沒吐出來。


    舌頭差點麻了。


    元公公覷著他的神色,心中有幾分快意。


    等到勵蒼帝喝藥時,自然更受煎熬,畢竟師畢宣隻喝了小小一勺,他卻得硬著頭皮喝下滿滿一碗。


    鑒於對天女滿心信任,因為昨夜他雖未服用任何藥物,隻是依照她的話沐浴更衣後,他臉上的瘡痛神奇的好了許多——不是心理作用!是實打實地疼痛減輕,至少能合眼眯上一會了。


    至於為何區區沐浴就有此神效,隻能說是神!效!了。


    反正勵蒼帝是深信不疑。從這個角度說,在他們這種神權無上的人眼中,隻要迴應了他的願望,再離譜的人或事——即便真是個泥塑的像,也值得他們傾心信賴。


    隻是這藥“後遺症”也十分強勁,唇舌苦的發麻,後麵的早膳吃什麽都是一個味兒,令他空了一早的胃口大大縮水,食欲減的元公公擔心的不得了。


    吃,吃不下,睡,睡不好,勵蒼帝整個人懨懨地有氣無力,原計劃的行程被推到了三日之後。不過此間已經很接近帝都了,有任何事快馬兩日便到,一行人也不焦急。


    此地風景甚好,羲華白賺了三天,樂得悠哉悠哉,不過倒是吸取了教訓,沒敢把阿彌再交給旁的什麽人了。


    勵蒼帝老老實實地在床上躺足了三日,沒敢吃一點葷腥,一日三遭將苦藥灌入喉中,上好的蜜餞甜點都壓不住那遭瘟的苦味。最後一滴咽下時,果然病症全消,臉上核桃大的瘡口連個疤都沒有留下。


    元公公在一旁恭喜賀喜,好話不要錢似的一籮筐接著一籮筐,一向鐵血的勵蒼帝百感交集,像是把這一輩子的苦都吃了。


    羲華聽說了,愈發愉快起來,心說真是沒有白翻《三界全書》,尋了這麽個殺傷力不高,報複性極強的藥方出來,好好讓那個不稱職的帝王長長記性!


    這三日間,發生了不少事。


    第一日,晚娘抱著阿彌去院中涼亭中曬日光,阿彌興奮莫名,小眼睛亮的如同兩輪小太陽。


    羲華梳洗罷,過來同他們一道,看著阿彌有些遺憾道:“晚娘,阿彌什麽時候才能會笑啊?”


    “阿彌一直在笑著呢,夫人何出此言?”晚娘疑惑道。


    “唇角一直牽著不假,可他什麽時候能迴應我,笑出聲來呢?”這些日子以來,阿彌活潑的時候也能與她交流,但她一直覺得,小孩子會笑出聲來,能夠逗的“咯咯咯”的,會更好玩。


    晚娘領會了她的意思:“小嬰孩雙月以後才能笑出聲呢,夫人太心急了些。”


    羲華搖搖頭:“我不急。區區兩個月,很快了。想當年,我可是足足用了十年時間,才第一次會笑了。”


    “十年?!”晚娘咋舌,轉念想到神仙與天同壽,頓時又覺得十年光陰,也很短暫了。


    在凡人眼中,對過於巨大的數字形不成巨象的概念,直觀上已經是無限了。


    “與天同壽?”羲華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說法,笑容說不出來是自嘲還是落寞:“宇宙恆久,天地不滅,我等皆渺渺一飄蓬,是神是人有何分別?一百年也好,一萬年也罷,終究都要散入這天地之間,根本沒有人能夠與天同壽,與地共朽。說什麽飛升證道,超凡成聖,其實隻有你們講究這個,那些生來便是神的人,懂什麽物我兩忘,悲憫眾生。”


    晚娘:“……”聽不大懂,總覺得有股悲涼之意。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就在一步之隔的涼亭那頭,隱匿了身形的九韶和井煥靜靜地看著他們,井煥手中還搖著一柄折扇,正是畫扇的真身。


    畫扇這些時日以來恢複的還算不錯,能夠短暫地脫離折扇,化出正常的身形,此時她正立在井煥身後,不滿地看著井煥用自己的真身附庸風雅,搖的快出花了。


    不過井煥也並非玩笑無底線之人,若非畫扇出來,他斷然不會將她這般搖,搖暈了她可是要生氣,躲進去幾天幾夜不出來理人的。


    畫扇生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幾天幾夜便是極限,隻要他肯哄,她便也不端著拿捏,彼此都知對方底線如何,相處十分愉快。


    九韶卻沒他這般閑適的心境,尤其是聽了羲華這話,無端升起一種“神仙也不是什麽好人”的認同之感。


    一萬年看似長久,卻終有盡頭。有盡,便有人不甘於此,想要尋求更久、更遠,更高的境界,便是神隻也會叢生雜念,為了私欲而喪失自我。而神隻的力量遠超這些大地上的人族的想象,一人私心動可影響萬民,若千萬神隻皆放棄悲憫之心,那三界,豈非要天地倒懸,命如蓬草?


    井煥聞言嗤笑了一聲:“真不知道你們倆究竟在憂心什麽,他們凡人有個詞叫做“杞人憂天”,咱們這些生出雲端之上,九天之間的神,若還擔心,豈非貽笑大方?”


    除了羲華,九韶與他挑不出半個字的共同語言,也懶得挑明,直視無視了。


    羲華感歎完,立刻便換了副心情,變臉比翻書還快,算了算日子,對晚娘開心道:“阿彌快要滿月了!”


    晚娘點點頭,摸了摸阿彌頭頂茂密的毛發,小嬰兒一般都會枕禿,但阿彌可能是過於活潑,不願意久躺,除了熟睡,幾乎是被羲華和她抱著過來的,頭發便長的格外喜人。再加上被悉心照顧,這一個月來無論是分量還是身形都長的很好,小身板已經開始壓手了,絲毫看不出是早產的孩子。


    羲華不由想起了他的雙生姐姐,那個小姑娘雖然不似他那般是個天生夭折的命格,落地時也孱弱的很,可憐她還要跟著蕭軻珣顛沛流離,實在令人心疼。


    心疼歸心疼,但蕭軻珣既然堅持要帶她離開,羲華也不便插手太多,她能救下阿彌,原本已經是逆天改命了,若是再貪心不足,恐怕會把自己也折進去,那就不太美妙了。


    畢竟她才實現自己的理想,自由唿吸的日子還沒過夠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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