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煥與九韶坐在一處酒肆中,四周是喧闐鼎沸的人聲,九韶分外不習慣,雖然麵上不顯,但井煥知道,他就是在強忍心中的不適。


    “死鴨子嘴硬。”井煥撇了撇嘴,心說。


    他不敢把這話宣之於口,因為如今他不但法力全無,又囊中羞澀,而這凡世吃飯住店消遣,樣樣都是要花錢的,身邊這條大粗腿得抱住了。


    但九韶之所以肯在這種地方和他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是因為他說羲華最愛熱鬧,若想尋她,首屈一指的便是茶館酒肆,戲院書坊。


    但茶館、酒肆、戲院、書坊,這是四處地方,這人間的每一座城,但凡有點人氣的,都少不了這些地方,且還各自不止一座,這要怎麽找,不是大海撈針麽?


    “自然不是。”井煥向高空拋了一顆花生米,張開嘴精準地接住,嚼得滿口生香:“咱們不求能一步到位,在這裏的某處便和她偶遇了,這機會太渺茫了。你看那裏,台上的那位說書先生據說是這城裏最受追捧的,咱們隻要在此聽先生說一說近來發生的新鮮事,若是有對她胃口的,自然便有了尋她的方向。”


    “噢?”九韶端起茶盞聞了聞,略有嫌惡地放下,施法將其中的茶水換成了清泉,這才微微潤了潤嗓子,問道:“如何能分辨哪些新鮮事是對她胃口的?”


    井煥又撇了撇嘴,覺得他端的有些過了,他們離開那藤壺妖的巢穴已有三日了,這三十六個時辰中他們走過了三城五鎮,就沒見他對這人間的飲食發生過丁點興趣的,連人家放到眼前的都不肯屈尊嚐一嚐。唯一有幸沾到他的那雙惹眼的雙唇的,隻有他自己化出的清泉。這叫什麽啊,不是大神,比大神還難伺候。


    不過他倒也介意不著,每每遇到了新鮮沒見過的吃食或者酒水,他總是慷他人之慨,用他的錢買來祭自己的五髒廟,他愛吃不吃,自己吃的開心吃的滿意就行了。


    就譬如今日吧,這裏是這“大輿城”有名的酒肆一條街,短短不到一裏的街道兩側林立著十數家大大小小的酒肆。井煥挨個看過去,猶如耗子滾進了米缸,樂得胡子都要翹起來。他嗅著濃淡不一的酒香選定了一家,拉著九韶便走了進去,且為了踐行最大限度地湊熱鬧的原則,他們舍了清淨的雅間不坐,專門在大堂中選了靠近正中的一張桌子,叫了此間最貴的酒和招牌菜。


    如今酒菜還沒上來,井煥便就著餐前小食喝茶,寫了箋子叫小二送到台上的說書先生那裏,請他說完這一迴後講講時下的新鮮事,箋子外還附了一塊銀錠,是單獨的打賞。


    這家的茶不錯,既開胃又不會過於濃釅,讓人失了吃飯的胃口。


    對了,胃口!


    井煥答道:“她的胃口便是我的胃口,我欣賞的,她必定也願意流連。”


    九韶聽了未置可否,雖然他認同井煥這種說辭,但聽到耳朵裏,總覺得不那麽悅耳,口中,微微泛起了酸意。


    井煥比他肚子裏的蛔蟲還懂他的心思,見狀“嘿嘿”一樂,覺得總算是出氣了。


    要知道,結伴同行這幾日來,他嘴上不說,但心中十分嫌棄井煥拖慢了他的腳步。對此,井煥攤了攤手,無奈道:“我也不想啊,但眼下我這情形特殊,餓了要吃,困了要睡,少了哪一樣都不行。”


    九韶很想懟他一句:你不吃不睡也死不了。但此言略顯刻薄,有失風度,他便沒有說出口,隻腹誹了幾次。


    過了一刻酒菜上來,井煥一麵品嚐一麵嘖嘖稱讚,誌在勾起九韶的好奇心。但他似乎天生與這三個字無緣,除了與羲華有關的事之外,並不能引起他絲毫的在意。


    井煥又歎了他一句無趣,將酒湊到鼻下嗅了嗅,大讚了一聲好酒,自斟自飲起來。


    先前他們在魔界拚酒的時候,九韶為了給羲華解酒特意召出了《三界全書》,此書記載人間無烈酒,隻是帶著酒味的水。


    參照於此,井煥這表情似乎有誇大之嫌。九韶再度腹誹他是個顯眼包。


    井煥知道他就是這麽個死讀書的性子,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況且《三界全書》不知是哪代文曲星君編纂的,迄今已過萬年。


    而萬年時光如流水,已足夠凡世滄海桑田幾個輪迴,這所謂的《全書》,大概早已過時了。


    所以,凡人也能釀出烈酒,有什麽奇怪?他九韶一個滴酒不沾的人,懂得什麽叫好酒?!


    井煥連幹了一壇,這才覺得痛快,剛想叫第二壇,台子上的說書先生拍下九方木,結束了那一迴傳奇。


    台下轟然叫好,諸食客皆十分給麵子,讚美絲毫不吝嗇。說書先生看到了小二遞過來的箋子,見到打賞不由心中一動,暗道好闊氣的主兒,不由手中折扇一合,賣力地說了起來。


    “有位客官想聽些新鮮事,正巧,這裏有一樁,日前方從西邊的迷鹿津傳過來,小老兒不知虛實,且說給諸位聽聽,是真是假列位一眾參詳。”


    “啪!”


    “話說三日前,迷鹿津一戶人家鬧起了鬼。”


    聽到這個起頭,井煥頓時失去了興趣,他知道羲華最怕鬼這種東西,即便再新奇有趣,以她那縮頭鵪鶉的性子,多加十成賭注她都不會去。


    但九韶卻反常地有些在意,他微微蹙眉,聽得極為專注。


    九韶注意的定然有其特別之處,井煥認這一點,於是他便也沉下心來聽——而當他聽到一把折扇幽然懸於暗夜之中,扇麵上的一副黑白色的《竹枝圖》鮮血淋漓,殷紅的血珠子一顆一顆地滾落下來,仿佛泣血的美人瞳……


    台下一片嘶聲,民間忌諱鬼怪,有個別膽小的已經吼道:“別講了別講了,褲子快要尿了!”


    恐怖的氣氛刹那間消失於無形,食客們哄堂大笑,紛紛調侃那人:“喂,胡二,咱們還都吃著飯呢!”,“你當真尿了褲子?別說你背著自家娘子出來喝酒,怕她罰你,故意尿的吧?”,“你這膽子針鼻大小啊,這才哪兒到哪兒,區區一把扇子就見了真章不成?!”


    他們兀自開心,九韶卻和井煥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意味深長。


    井煥酒也顧不上喝了,叫了他一聲:“九韶!”


    九韶點點頭:“熟人!”


    若是一般的鬼怪,羲華定然扭頭便走,但若是這故事的主人公是畫扇,那便另當別論了。


    先前離開魔界的時候,井煥不是沒惋惜過畫扇,畢竟是第一個動了他心弦的姑娘,他們在魔界度過的那短短數月,比他這千年來漫長的光陰都要鮮明深刻。


    但鮮明歸鮮明,深刻再深刻,他與她之間,似乎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他對她不告而別,唯一留下的,是那日同遊時,他買下的簪環釧墜鏈五件套。


    當時他買是真心買,送卻不是真心送,不過是因為那一日他第一次見識了她的心機和手段,對她利用自己而心生芥蒂。


    畫扇看出了他的心思,所以沒收,那套首飾便一直存於他的乾坤袋中,被他臨走時放在了他們於她府邸中常呆在一起的水閣中,算是個臨別念想。


    而畫扇留給他的,則是至今仍滯留於身,狗皮膏藥一樣擺脫不了的“神馴散”。


    井煥倒沒有怨恨她的意思,很多時候他甚至覺得這樣挺好,有酒喝有飯吃有錢花,凡人的快樂是九天之上那些清心寡欲的天神所體會不到的。


    打個比方吧,凡人上賭場和神仙上賭場便大不一樣。賭,無論是擲色子還是推牌九,還有最簡單不過的猜大小,玩的都是一個心跳。可以神仙的五感,這些都是禿子頭上的虱子,閉上眼睛都能贏得了,豈非無趣很多。


    沒有法力雖然諸事不便,但隻要有錢,依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逍遙快活,井煥覺得自己總算是理解羲華的執著了。


    好了,話說遠了。如今距離魔界新主掌事不過區區十數日,畫扇是怎麽把自己淪落到這般境地的?真身泣血,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井煥看了一眼九韶,後者當即道:“走,去迷鹿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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