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已經到了一戶農戶家裏,羲華躺在一間土屋的簡陋土炕上,井煥躺在屋子的另一頭,身下看起來像是一塊門板。


    大概是為了照顧女子,羲華身下鋪了薄薄的墊褥,而井煥卻是直接躺在光禿禿的硬板上的,不知道他硌不硌的慌。


    也不知道是他更不幸,還是自己更不幸,所幸天氣炎熱無需蓋被,因為羲華著實被身下那油黑的墊褥給惡心到了。


    額頭上蓋著一塊同樣髒兮兮的布巾,濕漉漉的,應該是蘸了水給他們退熱用的。此時布巾上的水分已經很少了,且被她額頭上的高溫烤的微微發熱,令那布巾上的一股難聞的味道散發出來,一絲一縷地刺激著她的鼻翼。


    於是,她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布巾掀了。


    旁邊有一個老嫗守著他們,見她醒來,欣喜道:“姑娘,你醒啦!”


    “嗯……”有人在側,羲華不便繼續躺著,便撐著身體慢慢坐了起來。


    老嫗連忙攙扶她起來,口中念叨道:“姑娘和這位公子是中暑了,咱們把你們背迴來,給你們喂了水施救,如今你可算醒了!”


    “原來是婆婆救了我們,感恩不盡。”羲華禮貌性地道。


    “不止老婆子,你們暈倒在村外,將你們背迴來的是我的幼子,還有村裏的鄉親賴小五。水是我家僅存的一點缸底兒,老婆子的孫兒叫渴叫了兩三日了,老婆子都沒舍得給他喝。”


    大概是上了年紀,老嫗絮絮叨叨,說的十分詳細。


    羲華聽來卻覺得怪怪的——這話像是刻意說給她聽的。


    她一度懷疑自己多心了,可能此地之人就是這樣一個風格,於是她誠懇道:“辛苦婆婆和諸位鄉親了,大恩不言謝,我們……”


    “不謝?”老嫗愣了愣,沒有聽下去,徑直打斷了她,滿臉堆笑的神色也明顯地冰冷下來,她低聲嘀咕著:“怎麽能不謝呢?要謝的,一定要謝的。”


    “……”羲華懷疑自己聽錯了,凡人純樸,怎麽會追著自己要謝呢?


    “婆婆,此話不是這個意思。大恩不言謝的意思是諸位相救之恩太過重大,我與哥哥銘記於心,一個“謝”字太輕了,不足以表達我們的感激之情。”


    “原來如此,”老嫗喜笑顏開,滿臉的皺紋如同傲霜花一般綻開,“是老婆子沒見識了,聽不懂姑娘這文鄒鄒的詞兒。”


    “無妨,無妨。”羲華略有尷尬——仙家開口講究含蓄婉轉,如此直白指出對方的鄙陋實在很不禮貌,但不解釋又唯恐人家誤會。


    對村民還是說白話為好,畢竟這些凡人苦於生計,看這家的家居陳設應是貧困人家,還是不講那許多虛禮為好,她懂的。


    老嫗開始與她攀談:“姑娘如何稱唿?是哪裏人士?方才聽你喚這位公子“哥哥”,二位可是嫡親兄妹?不知多大年歲了呢?可曾婚娶?”


    羲華第一次被人追著問這許多問題,極為不適應,但老人家垂問,不迴答委實不禮貌。


    ——雖然從年歲上論,她這千把歲可比眼前這位老人家“更老人家”,但如今他們身在凡界,便該摒棄前塵,依著凡人的規矩論了。


    於是她“老實”地一一作答:“小女名喚阿羲,如今方過及笄,這位是我的同胞哥哥。我們二人乃是虢州人士,因家道中落,父母雙亡,我與哥哥是前來投奔舅父的,尚不及婚娶。”


    這套說辭是她現編的,來源是她平日裏看的那些凡間話本和曲台大戲,倒是信口拈來,說的有鼻子有眼。


    老嫗一介村婦,並不仔細思量,聞言喜道:“好!好!姑娘這身世,甚好!”


    “……”羲華不知道“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哪裏好了,莫不是她理會錯了?還是此地的言辭與她熟知的有所不同?


    那老嫗見她一臉茫然與疑惑,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頓時反應過來,掩飾性地笑了幾聲:“姑娘莫怪,老婆子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感歎姑娘出身富貴,令我們這等貧賤之人羨慕罷了。”


    羲華更疑惑了:“婆婆怎知我出身富貴?”她這身上可是從頭到腳都摸不出一文錢啊。


    老嫗眼神閃爍,眼底有一點貪婪的微光,她指了指羲華身上:“老婆子雖少見識,但姑娘這一身的綾羅,還有頭上這些釵環,不是富貴人家可用不起。”


    “噢,原來如此。”羲華心說她這一身不過是普通的雲錦織就的天衣,頭上插戴的也無非是三兩浮水玉所製的簪子,這些都是神界最常見的玩意兒,便連低階的神女也是不屑一顧的。


    但考慮到她要來的是此等凡界,為了低調,她特意提前換上的。


    但看這老嫗一身荊釵布裙,且衣襟和裙擺上補丁摞補丁,對比起來,她這錦繡玉飾竟是如此紮眼,與周圍灰暗破壞的環境格格不入了。


    羲華心中浮現出隱約的不安——“財不露白”,這個道理她在話本子上見過。


    再者,這老嫗看她的眼神著實古怪了些,既熱切又貪婪,似乎在看什麽閃閃發光的珍寶。


    聯想到她方才對那句“大恩不言謝”的反應如此之大,還說什麽“一定要謝”的話,莫非……她是想要求財?


    若真如此,那便簡單了。羲華想著,有心試探一二,便將頭上的玉簪拔了一支下來,遞到老嫗麵前。


    “我們兄妹二人得婆婆一家相救,感激莫名。可惜我們逃難未有銀錢傍身,這支簪子聊做謝意,請婆婆莫要嫌棄。”


    老嫗怔了怔,似乎是沒想到她會如此。隨即她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異色,堆笑道:“阿羲姑娘這是看不起咱們了,我們救治姑娘兄妹隻是為了自己的良心。施恩不圖報,怎能收姑娘這般貴重的東西,姑娘快收迴去!”一麵說著,一麵將簪子又推迴到她麵前,一雙枯瘦如同雞腳的手力氣極大,令她動彈不得。


    “……”羲華心道莫非是自己想錯了,這些真的隻是純樸的村民,但“為了自己的良心”是什麽意思?怎麽聽起來愈發古怪了?


    但她不適應人情世故,更拉不下臉來與老嫗拉扯,遂收迴了簪子,有心再說兩句話致謝,但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委實不知道還能說什麽,隻得作罷了。


    那老嫗卻一直喜滋滋地盯著她看,口中車軲轆一般地重複起一句話來:“人啊,得講良心!”


    羲華被她念叨的毛骨悚然,實在不想再與她多作接觸,便尋了個借口道:“婆婆……我還是覺得頭有些發暈,想再睡會兒。”


    “啊?!”老嫗似乎被她這句話嚇了一跳,倉促間發聲語調尖利,神色也沒有調整好,有些猙獰可怖,倒把羲華也驚了一驚。


    很快,老嫗強行平複了臉色,因為用力過猛以致有些扭曲。


    那張扭曲的臉上滿是笑意,道:“姑娘睡!睡吧!老婆子不打擾了。”


    待老嫗關門出去後,羲華連忙下床,連鞋都顧不上穿好,趿拉著跑到了井煥床前,推了推他:“喂!醒醒!”


    她原以為井煥不濟,比她還暈,孰料她輕輕一推,井煥那雙黑的有些過分的瞳子便睜開了,突兀地將她嚇了一跳。


    她壓下心底的不安,斥道:“醒了不起來,偷什麽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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