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誌強的話並沒有引起倩姨的驚訝。“想開了?”她問。


    申誌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望向窗外時,那句陰沉冷浸的話又冷冷的雪般飄進他的耳裏:


    “放心,我不會讓你來找我的,我要讓你活著還債,還你應該還的所有的債……”


    申誌強知道,就是這句話一下點醒了他,讓他認識到了自己不僅過去對梅梅欠下了無法彌補的債務,眼前對冷月也已是債台高築。為了下半生良心不再負重,他決計盡最大努力滿足冷月的要求,以減輕他這一生造下的罪孽。


    盡管他始終在懷疑那個晚上的真實性,但不管那個晚上的那片涼意、那個聲音是人是鬼,終是使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做人,就要勇於擔當。


    年根底下的時候,申誌強按照冷月的意思進行了協議離婚,並搬出家門,和倩姨在外租了間房子。


    生活就這樣發生了無聲無息但卻是天翻地覆的變化,申誌強的脾氣性格也隨著他登高跌重的人生而變得越來越差、越來越糟糕、古怪。這樣的日子裏,他不想出門,也不敢出門,唯恐外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或一句別有用心的寒喧,都會令他的神經係統嚴重失衡,心緒越發低沉,性情愈加地歇斯底裏。尤其是,當他的一雙兒女也視他為路人的時候。


    冷月手術的前三天,申誌強的一雙兒女從省城趕了迴來。這是一對孿生兄妹,哥哥英俊、妹妹漂亮,集中了冷月和申誌強的所有優點。兄妹倆去年才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接到母親的電話後就趕緊請假奔了火車站。趕到農場時,已是清晨四點多鍾。兄妹倆家都沒進,直接奔去了醫院。


    醫院裏,冷月得知兒子姑娘要迴來,激動得一宿沒睡,墊個枕頭靠在牆壁上胡思亂想。自從查出病症以來,兩個多月了,這兩個月,冷月先是沉默、後是爆發,和申誌強一路互怨著、互搏著、互傷著走來,拚盡了氣力、拚重了病症、拚盡了情分,到現在,隻剩下了黯然神傷。


    這是重症病房,是她自己向醫院申請的。因為,她需要安靜,需要一個人在窗外透進的黎明的晨光中或黃昏的餘暉裏靜靜地迴憶、深深地思索和沉沉地哀傷……就像此時,她靠在牆壁上,頭微微地向右傾斜著。她秀目微闔,眼睫輕顫,時而嘴角上揚,牽出一絲笑意,時而鼻翼微張,顯出幾分緊張,又時而輕歎一聲,落下兩串淚滴,在她憔悴的麵頰上就像雨水順著窗玻璃在流淌……


    兄妹倆急匆匆推開病房門時,冷月正在忽冷忽熱的思緒中重新萌生著模模糊糊的困意。她的肩膀在不知不覺中沿著牆壁向右歪斜而去,大腦倏地一緊,又忽地一鬆,一個打盹後,她清晰地聽到了一個久違了的親親的聲音:


    “媽媽——”


    她知道她一直盼望著的來到了。她努力睜開眼睛。果然,她的一雙兒女正從門口快步走到了她床前。


    “強強!月月!”宛若陽光驅散了最後一絲迷霧,冷月似有似無的睡意消失殆盡。她直起身,伸出雙手,唿喚著兒子和女兒的乳名。


    母子三人擁抱在一起。哭泣聲在小小的病房內壓抑地放縱著。


    “媽媽,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呢,爸爸呢?”半晌,女兒月月擦幹眼淚,問。


    “哦,”冷月有些慌亂地看了看四周,說,“你爸這陣子也挺累的,我讓他迴去了。再說,他白天還要上班,在這兒,也休息不好。”


    “我爸爸不是辦理病退了嗎?怎麽還要上班?”旁邊的強強插嘴道。


    冷月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給孩子打電話時,她隻告訴孩子們爸爸辦理了病退,並沒說申誌強和倩姨以及自己和申誌強離婚種種事情,卻不想剛才一著急竟說漏了嘴。她裝作不舒服咳嗽了幾聲,然後故意放慢語速尋思著說:“唉,瞧我這張嘴,到現在還沒完全轉過彎。我是想說,你爸白天還要為我洗洗涮涮、跑前跑後的,所以,晚上我就讓他迴家休息去了。再說,我自己能走能動的,也沒事,晚上就是睡個覺嘛!”


    八點鍾的時候,醫務人員陸陸續續上了班。強強和月月去見了主治醫生,得知母親做完手術生命應無大礙後,兄妹倆倍感欣慰,這時才想起父親。


    “爸爸怎麽還沒來?”月月問。


    “哦,”冷月猶猶豫豫地編造著迴答說,“我這兩天感覺還不錯,就告訴你爸沒事不用過來了,有事時我會給他打電話。再說,我能走能動的,沒必要都在這兒陪著。不信,你們看——”冷月走下地,誇張地伸伸胳膊踢踢腿,直到兩個孩子臉上露出放心的表情。


    “媽媽,您既然沒事,我和妹妹就先迴家看看爸爸,中午給您做些好吃的帶來。”強強說。


    “不用。”冷月說,“醫院中午飯是送到門口的,你們不用端來端去的。再說,坐了一宿的車,好好在家睡一覺,不用惦記媽。”


    兩個孩子前腳走,冷月後腳就撥通了申誌強的手機。在這之前,她已經和申誌強商量好,要申誌強這兩天迴家裏去住,以免引起孩子們的懷疑。


    冷月打電話的意思是想告訴申誌強,孩子們已經往家裏去了,倩姨若在的話,請她趕緊迴避,別讓孩子撞見難過。


    電話通了的一霎那,裏麵果然傳出了一男一女正在壓低的笑語聲。


    “看你們能快活到什麽時候!”想想自己身患絕症躺在醫院裏,申誌強卻如此快活,冷月就恨得牙根疼。她三言兩語告訴申誌強孩子迴家的事後,就啪地關掉了手機。


    雖然已經和申誌強辦理了離婚手續,但再次聽到他和倩姨一起苟合的聲音時,冷月的心還是疼痛難當、氣憤難平。就像此時,她的嘴唇強烈地蠕動著,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在撞擊著她的喉管。她知道,那是一種無邊無際的孤獨,帶著一種生死兩茫茫的無情的隔離感覺又在擋也擋不住地滾滾湧來。


    “申誌強,我一定要好好活著,活到你倒黴的那一天!”冷月憤怒地在心裏呐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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