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和孫子的抱頭痛哭,讓滿倉的母親、寬寬的奶奶鐵嫂內心愧疚不已。這個典型的來自鄉村的婦女,雖說跟鐵生生活了大半輩子,可鐵生的陰冷、自私絲毫沒有讓她沾染一分。本來,她一直覺得自己和丈夫就像兩條平行的河流,雖然共同前行著,卻沒有交叉和互染。她改變不了丈夫的行為,丈夫也影響不到她的內心。


    可這次,她覺得她清澈的河流著著實實被汙染了。這汙染,來自丈夫的壓力,也來自自己對兒子自私的愛。一輩子沒有做過壞事的她執著地認為,是她對巧珍娘兒倆的丟棄促成了巧珍的出走。她明白,自己的行為已經構成了犯罪,可巧珍,卻始終沒有告發她,這讓她越發的難受,越發覺得自己不是人,越發對不起巧珍、巧巧和自己的孫子寬寬……


    她覺得這件事毀了她一生一世的善良和清白,她期待著奇跡的出現,期待著用一個完美的結局來彌補她那顆已不再完整的良心。這奇跡,就是巧珍和巧巧的平安歸來。


    所以,麵對每天哭著要媽媽的孫子,鐵嫂整日以淚洗麵,悔恨自責。她時常牽著寬寬的手站在院門前望啊望,直至晚風襲來,祖孫倆一高一低兩個瘦弱的影子在夕陽中形成一個瑟瑟發抖的剪影,才不甘地扭轉身向屋裏挪去。那情形,看著很想讓人落淚。


    在經曆了失望和良心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噬咬和譴責後,終於有一天,鐵嫂病倒了!她躺在床上,沒日沒夜地昏睡著,任巧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臉在自己的腦中漂浮成一朵雲,並用一種被淚水浸泡過的沙啞的聲音迷迷糊糊地念叨著:“滿倉,你一定要把巧珍找迴來,找迴來啊!”


    “媽,您放心吧,我一定會把巧珍找迴來的,您也一定要養好身體。”滿倉握著母親的手,哽咽著說。對於巧珍的被丟棄和出走,滿倉雖然沒有和母親直麵交流過,但個中的因由和真相,母子倆各自心裏卻是十分的明了。之所以不說出來,一個是不知該怎樣麵對兒子坦誠的眼睛,一個是不忍再加重母親心中的愧疚。母子倆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守護著中間隔著的那層玻璃紙,就像守護著一張親情的擋風玻璃。何況,滿倉一直相信,沒有來自父親的壓力,母親一定不會做出丟棄巧珍和巧巧這樣荒唐不堪之事。


    滿倉的猜測沒有錯,這樣狠心之事,在這個家中,也就隻有鐵生才想得出來,並且永遠不會後悔。就像此時,他看著老伴病得不堪一擊的樣子,拐杖一頓,扭頭低哼一聲:“那大點出息,還能幹點啥?”看見兒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才低下頭,陰著臉吧嗒吧嗒地吸起煙,再不吱聲。


    滿倉決定再次出去尋找巧珍,好在現在是雨季,村裏村外的什麽事也幹不成,隻需安排好村裏的日常瑣事,然後再找一個為自己看家的人即可。


    自從嶽母謝三娘去世後,滿倉在倉庫的家就再也沒人願意光顧,尤其前些日子“若毀我屋,必索其魂”的事件發生後,村裏人見了滿倉都恨不得要繞道遁去,誰還敢去倉庫沾染晦氣?


    滿倉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想到了老根叔。雖說最近老根叔對自己似乎不大熱乎,可遇事滿倉還是喜歡找他幫忙。在他的感覺中,老根叔經得廣、見得多,辦事牢靠。至於對他熱不熱乎的,他歸咎於是老根叔歲數大了,歲數大了的人,都是老小孩兒,脾氣也就好三天壞三天的。


    滿倉找到老根叔時,老根叔正在院子裏收拾一根鐵鍬把,雪白的一根被剝了皮的木棍在他手裏烤了壓、壓了烤,弄得溜直,白晃晃的在剛剛降臨的稀薄夜幕中像一條直立而起的光溜溜的蛇,格外耀眼。


    “老根叔,還沒吃晚飯哪?”滿倉走進院子,打著招唿。


    “哦,滿倉啊!”老根叔眼光在滿倉身上停了一下,又轉迴木棍上,“家裏的牛剛迴來,還正忙乎哩。你,有事?”


    滿倉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最後又補充道:“其實我那家也沒什麽好看管的,隻是隔三差五的,您幫我開開門通通風就行,別潮著。”說著,把家門鑰匙遞向老根叔。


    “唉,陰魂住的地方,能不潮嗎?”老根叔接過鑰匙,又把木棍按在鍬頭上,邊用力往下噸著,邊嘟囔了一句。


    滿倉頓時頭皮一緊:“您,您說什麽?”


    老根叔一愣,馬上解釋說:“哦,我是說,今年雨水大,能不潮嗎?”


    哦,滿倉鬆了口氣,但仍有些驚魂未定。他下意識地四周瞅瞅,突然看到庭院西南角落裏散落著兩桶油漆。


    那是兩桶已經開了蓋的油漆桶,淋漓在漆桶外邊的油漆,在夕陽慘淡的餘暉中,蚯蚓般地爬行著,呈現著一紅一黑兩種顏色,像兩個已死去的人口角邊流出的兩道血痕,映在滿倉的眼中,詭異而驚心。


    滿倉突然想起了那個早晨,倉庫門前樹上的白衫,以及白衫上的血字、黑手……


    滿倉的心忽地提溜了起來,唿吸也變得有些急促:莫非……?


    “哦,那是我刷鍬把用的……”滿倉正愣怔著,耳邊卻傳來了老根叔的聲音。


    滿倉萬分驚悚地望向老根叔,卻發現老根叔的眼光陰冷冷地正在他的目光到來之際一閃即逝。


    原來老根叔一直在留心著他!不,應該說是在窺視著他!


    滿倉的腿突然有些發軟。這個黃昏裏,老根叔這個村人公認的慈善老者竟在他眼中變得愈漸神秘、愈漸驚駭。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樣跟老根叔打了最後一聲招唿,然後滿心驚恐和不安地在老根叔芒刺一般的目光中急速逃離。


    可是滿倉的心,再也忘不掉了那兩個油漆桶,那是他的新發現。他隱隱約約感覺,這兩個油漆桶,也許是解開倉庫女鬼之謎的一把難得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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