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珍和巧巧得救了。


    被巧珍撞下山崖的漢子也很快被救了上來。漢子傷得並不重,隻是摔斷了兩根肋骨。漢子說,他隻是一個靠采山過日子的光棍,因從未碰過女人,那天在山上碰到巧珍才起了歹意,至於巧珍娘兒倆是怎樣到的山上,他真的不知道……


    可滿倉知道,他從父親躲閃的目光和母親的閃爍其詞中看到了父親的心虛和母親的不安。在他的心中,真相,已經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了”。可他還是選擇了沉默。畢竟,那是自己的父母,他不想讓他們因此惹上牢獄之災。他隻有望著驚魂未定的巧珍母女,一遍遍告訴自己,今後一定要親自保護這對母女,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巧珍在經曆了這件事後,突然變得少言寡語。她較過去不僅又減少了許多的哭鬧,而且每天看著滿倉忙忙碌碌地上下班,忙忙碌碌地照顧寬寬、巧巧和自己,眼裏竟會泛出些許溫柔和淚光。這讓滿倉很知足,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列火車,在經過了很長很長時間的一段隧道後,終於見到了光明,日子總算有了盼頭。


    “這看事先生說得還真準,巧珍跟了我以後,真的好多了。看來我和巧珍也真是天定的緣分啊!”他這樣想。


    滿倉沒有想到的是,巧珍的病,其實已經痊愈了。


    原來,和滿倉結婚後,滿倉的細心照顧,已讓巧珍的病情慢慢有了好轉,意識和記憶都有了斷斷續續的複蘇。那天在山林裏的突然驚嚇,又宛如一針強心劑,徹底激活和糾正了她原本就已經在慢慢複原的神經。


    可是,痊愈後的巧珍,並不想急於說話,她每天陷於沉默之中,其實是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今後的生活,她該何去何從。


    巧珍足足想了一個月,當村裏村外的丁香花開得燦爛如霞的時候,一個早晨,她推開窗戶,迎接著清爽明媚的晨光,眺望著群山如黛的遠方,突然感覺自己就像挺立在一個正在揚帆遠航的船頭,牛村和關於牛村的一切都被她遠遠地甩在身後了。


    那一刻,巧珍心裏突然純淨得像竹林裏湧進了清風,她覺得自己應該做出最後的決定了。


    巧珍作出決定的時候,滿倉正在上班。


    這天,滿倉下班後,發現屋裏沒了巧珍和巧巧。他喊了兩聲,沒人迴答。往常他這樣喊,即使巧珍不吱聲,巧巧也會奶聲奶氣地答應著從什麽地方小兔子般蹦出來,今天是怎麽了?


    滿倉覺得很奇怪,他四處看了看,發現茶幾的杯子下壓著一張紙,紙上放著兩張百元人民幣。他走過去拿起紙條,見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字條是巧珍寫的:


    “滿倉,你好。自從那天你救我出密林後,我的病就已經好了。之所以不想讓你知道,是不知道清醒後的我該如何去麵對你我十年以後又走在一起的那份尷尬。


    滿倉,其實你我都明白,我們的心裏也許還都珍藏著對方,可是,當年的一場誤會,已注定了我們不可能再迴到從前的心境,尤其是山娃死後。


    山娃對我很好。在我最絕望、最無路可走的時候是他娶了我,給了我一份曾經十分平靜的生活。如今,他已經不在了,對於他的死,你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雖然這責任不在法律的範疇內,但卻在良心的詞典裏。所以,過去我已經對不起他了,現在更不可能用他的生命和鮮血來釀造我們的幸福,那樣,對你我來說,也絕對不會是幸福。所以,我走了。寬寬是你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巧巧我帶走了。


    還有,這二百元錢是當年我上衛校時你送給我的,我一直帶在身上,沒舍得花,現在就物歸原主吧!……。巧珍”


    “巧珍!”滿倉心裏大喊一聲,然後拔腿向外奔去。


    滿倉出門不遠,就看到謝三娘手裏捏著一封信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向他迎麵走來。


    原來謝三娘也剛看到巧珍留給她的信。“你說這孩子能死到哪去啊!”看到滿倉手裏也握著一封信,她徹底失望了,撩起寬大的袖口掩麵大哭起來,“這好日子剛開頭啊,你說你這苦命的傻孩子唉,怎麽就偏跟福氣過不去啊……”


    滿倉沒有理會謝三娘,他拚命地向村外跑去,希望巧珍娘兒倆還沒有走遠。可他沿著村外那條明晃晃的大路追出了幾裏路,競沒有看到娘倆兒一定點兒的影子……


    滿倉的腳步隨著內心的絕望漸漸放慢下來,最後終於氣喘籲籲地停下來。他手裏捏著那二百元錢,呆呆地站立在灼熱的陽光中,兩串淚水像兩道決堤的山洪,衝破他曾經自認堅強的心理堤壩,奔流而下……


    是啊,在這之前,他還以為自己與巧珍的再次結合完全是為了挽救巧珍的命運,是自己應該承擔的一種責任。可當他再次看到那兩張百元鈔票時,他才明白,自己的內心其實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巧珍的愛,那種靈魂遇到靈魂的感覺,原來一直隱藏在他內心的深處。此時,他再次想起那次在巧珍家看到瘋癲中的巧珍從他手中搶過這兩張鈔票時的情景,心痛得無法抑製,他實在想象不出巧珍是怎樣在一次次磨難之中做到完整無缺地保存著這兩張鈔票的?那一定是把它視之為了與生命的同等重要,不然何以在她痛苦時、瘋癲時、遇難時都能夠做到如此的小心、如此的在意、如此的珍藏?


    那不是兩張鈔票,是巧珍對自己一直不曾離去的愛啊!


    想到這兒,滿倉覺得自己的生命也被巧珍帶走了一半,他不禁難過地對著遠方大喊:“巧珍,你在哪兒啊——”


    此時,在離牛村已二百多裏的一輛客車上,坐在窗邊的巧珍正看著路邊飛速疾退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淚流滿麵。


    “媽媽,你怎麽哭了?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坐在身邊的巧巧看著媽媽問。


    巧珍急忙擦開淚水,扭頭笑著對巧巧說:“媽媽沒哭,媽媽要帶你啊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太好了,太好了!”巧巧高興地拍著巴掌,又突然仰起圓溜溜的小臉,小鳥兒般看著巧珍問,“可是媽媽,那兒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呢?”


    是啊,那究竟是個什麽地方呢?巧珍也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已經大夢醒來,從這一刻起,她必須要學會堅強地自己掌握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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