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肚子傷心與悲憤的申敏,出了院門便坐上出租車一溜煙兒跑了。


    自從知道了趙牌娘和謝三娘當年做套把秀秀介紹給滿倉的事情真相後,她就恨極了這兩個唯利是圖的女人,一心把她們認作了殺害秀秀的兇手。


    申敏覺得胸口很悶,突然不想這麽早迴到那個因為秀秀的離去氣氛已變得異常沉重的家,便告訴身邊的司機開慢些,她想這樣散散心。


    出租車就變得不緊不慢地跑著,兩旁的風景也從狂奔變成了慢跑,放電影般一幕幕向後退去。


    深秋了,路兩旁豐收過後的田野就像一隻彩雞,在褪盡了最後一絲斑斕色彩後,呈現出一種喧鬧過後的沉靜,看去簡潔而素雅、開闊而深遠、寂寥而蒼涼。秋陽映照在曲曲彎彎穿田而過的黑龍江上,也落在白皚連天的蘆葦蕩中。江風過處,那“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淒美景色直漫至蒼茫一色的蘆葦蕩中,蘆葦便金黃黃的像千萬隻手臂,在水天一色的天地間齊刷刷地揮舞著,並隨著出租車的前行而逐漸遠去,那千萬隻揮舞的手臂,便好像在向誰告別似的……


    這更加深了申敏的黯然神傷,她坐在車上,想著秀秀的冤死、謝三娘的猖獗以及女婿的背叛,粗獷外表下的一顆女人脆弱的心,令她一反剛才的潑辣與衝動,淚水悄然湧上眼眶。朦朧的淚光中,第一次見到秀秀的情形悄然浮現眼前——


    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可在申敏的心中,卻恍惚還是昨天的事情。


    那時,生活在河南老家的申敏,結婚六、七年了還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偏方用了上百付、湯藥喝了快一缸,肚子就是不肯爭氣地鼓起來。正當盼子心切的兩口子正琢磨著去哪兒抱養一個孩子時,遠在東北的哥哥申誌強迴來探家了,並出人意料地抱迴了一個女嬰。


    記得那是一個北風徐徐吹來的季節,孩子五個月大的樣子,雖在繈褓之中,卻已現出掩不住的眉清目秀和乖巧可人,第一眼便讓申敏夫婦愛不釋手。


    可當時,申誌強還沒有成家,哪裏來的孩子?


    迎著妹妹、妹夫疑惑的目光,申誌強說,這孩子是他在東北一個村莊的野外撿到的,本應送到孤兒院,可想到妹妹這麽多年沒有孩子,便千裏迢迢抱了迴來送給妹妹夫婦撫養。


    這個孩子便是秀秀。秀秀長到兩歲時,申敏夫婦發現孩子有些跛腳,送去醫院檢查,說是嬰孩時就已形成了,無望醫治。兩口子心裏不免有些遺憾,但轉念又想:唉,既然到了咱家,就說明跟咱有天定的緣分,何況,若沒有殘疾,這孩子可能還落不到咱手裏哪!


    秀秀越長越大了,也越來越乖巧、漂亮,不光申敏夫婦視為掌上明珠,就連申誌強都口口聲聲說有些後悔把這麽好的孩子送給了妹妹。


    秀秀五歲的時候,申誌強把妹妹一家帶到了東北,並把妹妹送到農墾衛校學習了兩年,迴來後安排在基層做了衛生員。妹夫在老家教過幾天書,便也理所當然地當了一名小學教員。


    申敏總覺得是女兒秀秀改變了她在老家山溝溝務農的命運,因為她看得出,哥哥對秀秀的喜愛已經遠遠超過了他自己的親生女兒,他之所以把他們一家辦到身邊,多半是因為離不開了秀秀。


    記得有一年,農場鬧洪災,地裏的莊稼幾近絕產,大米白麵成了稀罕物。那年,秀秀八歲,哥哥的一對龍鳳胎兒女也已五歲。元旦時,哥哥單位分了三十斤白麵,哥哥家也沒迴,直接背白麵去了妹妹家,任憑妹妹妹夫如何退讓,哥哥仍是堅持著倒出了多半袋子,並反複囑咐申敏,秀秀愛吃棗糕,這些白麵是專門給秀秀蒸棗糕用的,千萬別做了別的用處。說完背著剩下的小半袋迴了家,臨走還對申敏說:“千萬別讓你嫂子知道啊!”


    這件事一直讓申敏百思不得其解。再喜歡還能抵得過自己的親生兒女?何況還是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孩子!“也許,是秀秀實在太招人喜愛了吧!”最後,她隻能這樣定論。


    想到這兒,申敏的兩眼淚花便化作了滿麵淚水:這麽多年了,除了哥哥,沒有人知道秀秀是撿來的孩子,甚至連她自己,有時都懷疑秀秀不是自己親生的,因為,秀秀已經是她的命了……


    可如今,秀秀沒了。那麽多波浪般調皮的話語,那麽多銀鈴般動聽的笑聲,都隨著秀秀的離去,隨著那些真實而美好的日子的遠去化作了難以磨滅的記憶,愈來愈明晰地篆刻在了她的心裏,讓她無數次懷著柔軟的心腸和悲痛的心情在無人的角落或午夜夢迴中悄悄地揣摩著、摩挲著,使那一個個曾經真實的片段,就像一麵古老的銅鏡,在她的念念不忘中越擦越亮,而映出的,卻是她越來越憔悴的容顏和越來越顯現的老態。


    申敏知道,沒有了秀秀,她的下半輩子,隻能抱著這些迴憶過日子了,好在,她守住了一個秘密,那就是秀秀的身世。守住這個秘密,人們就會知道,她曾經生養了一個多麽漂亮、多麽乖巧的女兒。這會成為她永遠的驕傲。這份驕傲,將成為她下半輩子生活的唯一支撐。


    可想到這兒,申敏的心又有些不安起來,真的會守住這個秘密嗎?


    她不由又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讓她每次見到都有些心慌的人。


    這個人叫倩姨,和申敏的家族沒有任何瓜葛。可不知為什麽,申敏每次見到她,都能在她身上看到秀秀的影子。那動作、那神態、那好聽的慢聲細語,都好像是從秀秀身上複製過來的一樣。


    難道,秀秀和她有什麽關聯?她經常這樣一遍遍地問自己,直到問得自己頭疼欲裂。


    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這種懷疑。因為她聽說,這個女人年輕時就沒了丈夫,也沒有再婚,所以根本就沒有生過孩子。


    這個聽說,就像一隻熨鬥,一次次熨平了她動輒就不安靜的心。這個要強又可憐的女人,秀秀的離去,令她就像一個失去珍寶的收藏者,捧著“曾經擁有”的記憶,深陷其中,不想自拔,也不想與任何人分享,哪怕是一丁點兒。


    可申敏想不到的是,那個女人,終是她們家族中一個難以繞過的“坎”。當然,這是後話,我們暫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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