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巧珍照常燒好了擦洗牛乳的熱水,就等著牛群進院兒了。


    可今天的牛群迴來得有些晚,左鄰右舍的都哞哞進院兒了,自家的還不見蹤影。巧珍跑出去看了好幾趟,第七趟時,才終於在已有幾分濃重的暮色中看到了自家的牛群。


    牛群慢條斯理地走來,慢吞吞地進了院兒,卻沒有看到放牛人的影兒。巧珍圍著牛群看了一圈兒,也沒有找到父親。她跑出院外,見村裏那條東西橫貫的土路上,早已趨於平靜,空蕩蕩的並沒有什麽新的影子走來。


    巧珍心裏奇怪地嘀咕著走迴院裏,卻發現牛群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自覺地進圈,而是靜靜地站在院中央,用一種看似複雜的目光齊刷刷地盯視著她,好像有意在等著她似的。


    巧珍覺得今天的牛群有些異常,尤其每頭牛看她的眼神,都與以往似有不同。那目光,忽而專注、忽而遊移,像關注著她,又像提防著她。它們就那麽戒備森嚴地一動不動地站著,肅穆得好似一支嚴陣以待的金戈鐵馬,在時間一分一秒的流淌中緊張地在等待著什麽,挑釁著什麽,或者,在迎接著什麽?


    巧珍走過去,借著屋裏和牛圈透出的燈光,奇怪地挨個查看著奶牛,突然發現“陰陽臉”頭上的雙角幾乎齊根變成了絳紅色,用手一摸,黏糊糊的。尤其是當她去摸它的時候,她感覺到“陰陽臉”的眼裏競充滿了警覺,身子也在劇烈地抖動著,仿佛隨時要爆發一樣。


    巧珍的心頭湧上一絲不祥的感覺。剛才她還在猜想父親興許是半道去辦了什麽事,可看到“陰陽臉”,她才想起從看到牛群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有聽到一聲發自父親之手的鞭哨,“陰陽臉”的身上也沒有新添的鞭痕。這不符合父親的風格啊!


    巧珍像突然間想起了什麽,把摸過“陰陽臉”犄角的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立時,一股腥味兒令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是血!誰的血?莫非……是爹的?巧珍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爹,爹!”她環顧四周,用許久都沒有用過了的嗓門大喊。


    沒有人迴答,隻有那頭正準備走向牛圈的“陰陽臉”在聽到她的叫聲後,凜然地停下腳步,側身,一動不動地用一種原本人類才應該具有的冷冷目光斜視著她,仿佛在揣測和等待著她的下一步“動機”和行動。


    巧珍的身上冷意陡起,她想起父親早上對她講的夢,不由“啊”地一聲,拔腿向外跑去。她跑到院門,又轉迴來跑到家門口對著屋裏喊了一聲:“娘,快找人救我爹,我爹被牛頂了!”後,又折身向院外瘋了般跑去。


    巧珍一口氣跑到李繼山放牛的地方,氣喘籲籲地環顧著草野。這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四周正彌漫起一層薄霧,使得月光下的草野和河灘看上去像蒙了一層麵紗,神秘、朦朧而詭異。偶爾,幾聲夜貓子陰戾的冷笑突然不知從哪兒飄來,嗬嗬嗬的,像嘲諷這月下瘋狂奔跑的人兒一般。


    巧珍絲毫沒有顧及這一切,她完全忘記了害怕,像隻迷失了方向的小鹿般,在迷霧籠罩的草野上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著、嘶鳴著。


    終於,她的目光定格在不遠處一堆黑唿唿的東西上。那東西,看似非站,也非臥,像一堆被人丟棄的破爛,完全靜止著,一動不動。


    這是此時草野上唯一肉眼能夠看到的東西。


    盡管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巧珍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她遲疑了一下,邁著突然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向那堆東西挪去。


    隻有幾米遠的距離,巧珍卻希望自己能走上一個世紀。因為,她不想早早看到結果,盡管這個人曾贈與了她太多的絕望和怨恨,但在她的生命裏,卻有著與他永遠無法割舍無法改變的血脈和親情。


    隨著那東西的越來越近,草野上的薄霧也在漸漸散去。月亮好像剛剛睡醒般,突然睜大的眼睛看上去清澈逼人,全沒了慵倦之態,草地河灘的輪廓也變得清晰可辨,且放著蛋青般白瑩瑩的脂質之光。


    巧珍眼中的東西也越發清晰起來。先是從一團變成一個半圓,又從半圓呈現為蜷縮的蝦狀樣,最後,隱隱約約看出了手臂、雙腿,還有一根橫臥在胸前的長鞭……


    一切都再明白不過了。巧珍隻在嗓子眼裏軲轆了聲“爹”,便昏死了過去。


    ……


    等醒來時,巧珍的身邊便圍著許多打著火把的人,一個人正掐著她的人中,看她睜開眼睛,驚喜地大叫:“醒來了,醒來了!”


    原來,巧珍前腳跑後,後腳謝三娘便慌裏慌張地去找了站長滿倉。滿倉來不及聽完原委,立馬召集了一些青年去追趕巧珍。因為謝三娘沒有交代清楚,所以跑了很多片草場才找到這個地方。


    通亮的火把下,血腥的場麵慘不忍睹:經過一白天火毒秋陽的暴曬,李繼山胸前貫穿的血窟窿已凝結成了黑紅黑紅的血漬,血漬的周邊密密麻麻爬滿了螞蟻和各種小蟲。


    剛剛醒轉來的巧珍,看著眼前的情景,在經過了短暫的驚愕、迷茫和悲慟後,突然推開眾人,直奔李繼山的屍體撲去,邊哭邊用腳狠狠地踩著正在李繼山胸前貪婪噬血的螞蟻和小蟲,踩著踩著,突然又大笑起來,指著李繼山的屍身大罵:“叫你壞,叫你壞。活該,活該,報應啊!”


    眾人不知所措,呆傻傻地看著。但見巧珍罵完後,又兩眼四處尋摸著,看到滿倉,拉過來指著地上的李繼山說:“看,報仇了,報仇了,報仇了!你高興吧,高興吧!”那瘋狂的神態,看似快意,卻是每一句話都如風一般在嗚咽著、迴旋著,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內心都不由自主地產生一陣陣劇痛和心酸。


    滿倉呆呆地任巧珍拉來拽去,起初,他腦袋裏一片空白,茫然如這荒野。後來,看著巧珍愈來愈烈似乎已無法停止的瘋狂舉動,一個意識便仿佛被颶風推著,在他心中逐漸集聚、逐漸清晰起來:


    巧珍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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