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個想法,滿倉就每天留心尋找著機會。


    這天傍晚,月亮在輕紗般的薄霧中穿行著,忽明忽暗。草叢中繁密的蟲聲、如潮的蛙鳴,交替混雜著落雨般灑落窗前。時令已是農曆七月,微風搖蕩的大氣中,草香、果香和稻香融在一起,就像不大不小的頑皮孩子,在每家每戶夜晚關窗的那一刻,霧一般地漫進屋內,濃濃的,久久不肯散去。


    這樣的空氣,讓滿倉感到興奮和舒暢。吃過晚飯,收拾完碗筷,看秀秀拿出厚厚的一摞票據準備攏賬的樣子,剛剛喝了點酒的他也拉了張凳子挨過來,準備借此機會好好與媳婦套套近乎。


    秀秀並沒有理會他,隻是劈裏啪啦地撥打著算盤,神情專注得像一個在認真考試答題的小學生。滿倉訕訕地等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把頭湊過去,近乎討好地問:“老婆,這個月怎麽樣,還可以吧?”


    秀秀沒有馬上迴答她,而是在完成賬目的一個小結後,奇怪地扭過頭看著他,明亮的日光燈下,俊俏的臉上寫滿了調皮的訝異。在她的記憶中,結婚這麽多年,丈夫還是頭一迴對自己表現得這麽殷勤。這種感覺真好!她既意外又激動,心裏喜滋滋地湧上一股暖意。


    滿倉被秀秀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神情開始不自然起來,被酒精拿得有些微紅的鼻尖,此時也變得更紅了,像一隻紅透了的薄皮辣椒,映在擦得油明錚亮的飯桌上,在明亮的日光燈下,一點紅變成了一片紅。


    “去去去!酒氣哄哄的。”為了掩飾心底的喜悅和緊張,秀秀把滿倉的頭推轉了九十度,撅著嘴兒撒嬌地說,“掙多少都跟你沒關係,誰讓你當初不支持我來著,所以呀,這是我自己的辛苦錢,年底我要用這些錢買幾套好衣裳哪!”


    “當然,應該買,隨便買,錢不夠的話我來讚助!”滿倉還是第一次看到媳婦半嗔半怒的樣子,不禁心裏怦然一動,覺得媳婦原來也是這般的漂亮和惹人憐愛。


    這與他以往的感覺大大相反。以往,他看到秀秀一步一跛的樣子心裏就犯堵,所以平時盡量找借口不讓秀秀出門,怕秀秀前腳走,後腳就給他引來一串關於他倆婚姻如何如何的紛紛議論。可此時,他開始感激起秀秀的坡腳了,若不是這樣,這麽個賢惠漂亮的人兒哪會嫁給他這個原本一清二白的窮小子?他滿倉又哪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想到這兒,滿倉心裏不僅對秀秀更加深了愧疚,還平添了惋惜,覺得和秀秀結婚後,那麽多本該幸福美好的日子,都因為他對秀秀的冷淡而白白虛度了。


    那麽,就從這一刻開始彌補吧!他下決心似地長歎了口氣,伸手欲去擁抱秀秀。可就在此時,不知為什麽,屋頂的電燈突然倏地滅了,屋裏的一切,頓時被一片濃濃的黑暗所吞噬,半天,才在窗外透進的月光中隱約露出些許麵容。


    “怎麽偏偏這當口停電了?真掃興!”滿倉一邊埋怨地嘟囔著,一邊趟著滿地如水的月光小心地移步到牆邊的櫃子旁,彎腰在櫃子的抽屜裏悉悉索索地摸出一截蠟燭點上,又倒低燭頭滴了些蠟油在桌角上,然後不慌不忙地把蠟燭穩穩當當地坐在蠟油上。


    蠟燭的燈撚嗶剝爆響著,搖曳的燭光立刻把黃黃的光暈鋪滿了屋子。


    燭花一跳一跳的朦朧中,滿倉情難自禁,感覺心中像有花一樣的東西要盛開,撩撥得他再次拉起秀秀的手,意欲繼續剛才的“表白”。


    可表白剛要開始,又一個意外狀況出現了:但聽窗台處嘩啦一聲,隨後跟著“叭”的一聲炸響,接著,一股風仿佛從窗外驟然吹進。


    燭焰好像一個身姿曼妙的舞女,在使勁地搖了幾搖纖細的腰身後,終於不甘地熄滅了。黑暗中,滿倉在感到涼風嗖嗖的同時,也似乎聽到了風中夾帶著的秀秀沒有說完的半句甜膩膩撒嬌的話“討厭,灌點貓尿就……”


    “怎麽迴事,是暖壺炸了吧?”滿倉想到整日放到窗台上的暖壺,問。


    沒有人迴答。四周突然變得死一般沉寂。


    滿倉怔了一下,伸手去摸桌上的蠟燭,卻突然感覺到,不知何時斜倚在了自己身上的秀秀隨著他的起身在軟塌塌地向下滑去。


    滿倉一驚,酒頓時完全醒了。“秀秀!”他大喊著,左手摟住秀秀的腰,右手拚命去扶秀秀不由自主向後仰去的肩頭,試圖以此托起秀秀的頭。可慘白的月光下,滿倉猛然發現,秀秀象牙般瑩白的頸項處像是星星點點地濺滿了什麽?


    在短暫的呆愣過後,滿倉突然想起剛才的那聲炸響,心,不由得一陣恐怖地狂跳。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戰戰兢兢地伸手向秀秀的脖子上摸去……


    觸摸處,濕漉漉、黏糊糊、熱乎乎的,像……血?!


    啊?!滿倉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他大張著因驚駭而忘記了閉合的雙唇,半天,才本能地抬眼向月光**裸射進的地方望去——


    窗玻璃上,一個好似被什麽擊開的洞,在夜色深濃的背景中,在月亮突然變得極其詭秘、極其挑剔的眼神的暗示下,正宛如一隻形狀極不規則的怪物的眼睛,在陰森森地盯視著他……


    滿倉猛地打了個冷顫。他像突然明白了什麽似的,抱起已滑落在地的秀秀軟塌塌的身體,像被潑了一身冷水似地渾身顫抖著,厚厚的嘴唇在劇烈地翕動了半天後,終於像被什麽東西撞擊喉管般發出了一聲難聽的似哭非哭、似吼非吼的野獸般的悲號——


    “老婆啊!”


    悲愴的唿號,沒有改變罪惡的發生,卻引得黑壓壓的一堆雲急速聚攏過來,逼得月亮的光影在雲層後若隱若現地遊離著,最後終於超過了黑雲的腳步,掙脫了雲層的束縛,掙紮著露出了半張臉,卻終是帶了一種殘缺的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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