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他有心收斂,授業之時卻仍時時耐不住藏技之癢,還是教了許多真功夫給這孩子。


    可好,這丫頭武道長進之時,那惹貓逗狗的本事也大為長進,性子更比先前頑劣上十倍。


    穆長遠每每思及此,都深感後悔,又覺對不起妹子,這公主好像還不如不教……


    眼下,見她又在這白貴人跟前故技重施,廝磨糾纏,穆長遠濃眉一皺,瞥了那白貴人一眼。


    白玉心那櫻粉色的薄唇一彎,瓷白的臉上泛出淺淡和煦的笑意,她摸了摸豆蔻的頭頂,俯下身子,與她平視,並不接她先前的話,輕輕說道,“皇後娘娘知道公主讀書辛苦,今兒一早起來就親自下廚做了玫瑰豆沙卷、鵝油酥、柏葉餅這三樣點心,吩咐臣妾送到擷芳殿來,與公主課後加餐。”


    那小豆蔻一聽此言,也不記得裝哭了,麵頰上掛著兩顆淚珠,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白玉心,囁嚅著小嘴,“……你,你說真的?姨姨莫不是哄我?娘……母後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再也不會疼我了……”說著,那小小的鼻子又抽了一下,煞是可愛。


    原來,和安公主也並非絕然厭惡讀書,隻是小小孩子,眼瞧著平日裏眷戀倚賴的母親,忽然又有了一個孩子,自己怕再不是最寶貝的那個了,心中不安吃醋,於是就蓄意做出許多刁鑽行徑,以來博取大人的關注。


    豆蔻年歲雖小,但她幼年蘧遭巨變,心性較尋常孩童早慧,其實也早知如今這個娘親並不是她的生母,然而她早早沒了爹娘,對這個母親自然是倍加纏綿貪戀。


    她故意在擷芳殿胡天胡地,就是想著娘能多看自己一眼,哪怕是責罵也是好的。


    當下,她淺笑不語,取了一方月白色帕子替豆蔻抹去臉上淚珠,才又說道,“姨姨幾時騙過你?你瞧那盒子裏放的不是點心?是不是皇後娘娘的手藝,你嚐了不就知道了?”


    豆蔻扭頭望了一眼,果然見白玉心的親隨宮女臂彎上掛著一方紅木雕漆食盒。


    她便一躍過去,掀了食盒蓋子,果然見裏麵放著三樣點心,遂拿了一塊柏葉餅,咬了一口,小臉上不覺便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柏葉清香,甜酥香脆,還帶了一絲芝麻鹽味兒……


    和禦膳房做的柏葉餅味道不同,是她最愛的滋味兒,是娘的味道……


    白玉心從旁細語,“公主,皇後娘娘懷著身子,最聞不得油煙味兒,就是知道公主日日讀書辛苦,又怕公主不肯再上學,是硬忍著惡心在小廚房做的點心。又怕傳到太皇太後娘娘耳朵裏,讓她老人家擔憂責備,人也沒多帶幾個,悄悄兒做下的。全都是給公主的,就連皇上,也沒這個口福吃上一塊呢。”


    白玉心直起了腰身,又笑著遞了一句,“你那筆袋子,不也是娘娘親手縫的麽?為了縫這個,娘娘的手也紮了幾個洞,還不都是為了趕著公主念書的時候用上。”


    那袋子上麵橫七豎八不知道繡了什麽,娘說是梅蘭同芳,也許是吧。書雖讀的顛三倒四,但那筆袋子可是她最最寶貝的東西,連晨晨都不許碰。


    她可是比那沒出世的小弟小妹,更早得到娘親手做的針線呢。


    思及此,豆蔻小小的心,一下便安然了,暖洋洋的,卻又有了些愧疚。


    她拉了拉白玉心的手,仰頭說道,“姨姨,今兒先生教念的書,我都背下來了。我們這就迴去,背給母後聽好不好?”


    娘娘那邊,此刻似是正與皇上相伴。


    白玉心在心中微一計較,麵上含笑道,“當然好,不過太皇太後娘娘也正等著公主呢,咱們先去背給太皇太後聽,賺些玫瑰鬆子糖吃好不好?”


    豆蔻自然點頭應允,她急著見完了太皇太後要迴去找穆桑榆,便也不練什麽弓箭了。


    當下眾人一陣忙碌,伺候了公主動身。


    “白貴人!”


    她步履微顫,轉身望去。


    卻見穆長遠雙手抱拳,英挺的身姿微弓,竟向自己做了個揖。


    “多勞多謝!”


    親眼見了適才這一場應對,穆長遠深為這女子的細膩沉穩歎服。


    那孩子症結所在,他也不是全無察覺,隻是教導來總不得其法。


    這白貴人看著瘦弱怯懦,行事倒是機敏穩重,三言兩語便勸服了公主,一場宮廷風波就此消弭於無形。


    這大概,就是男子總不如女子之處吧。


    他也早知妹子身邊有個親如姐妹的貴人,妹子很是照拂抬舉。


    他曾憂慮此人是否心性純良,畢竟妹子前麵瞎眼亂提拔人的事,還曆曆在目。如今妹子身懷有孕,不能再親自服侍皇帝,倘或有人趁機而入使些壞……


    但見了今日此景,他便也心安了。


    妹子身邊有此人襄助,宮中生涯想必也安泰許多。


    穆長遠隻想替自家妹子道聲謝,但搜腸刮肚了半日也沒得半句合適的言辭,他一個外臣同宮妃自沒什麽好說,便隻好行了個大禮,道了這麽一句。


    白玉心望著眼前的英武男子,眸光微閃,片刻淡然一笑,道了個萬福,“國公多禮。”


    言罷,她轉身離去。


    裙裾輕搖,蓮步生香。


    步出擷芳殿,白玉心舉頭望去,隻見黃琉璃瓦之上,是廣闊的天幕,一碧如洗,遙遠天際有鴻雁飛過。


    適才那一幕,好似春風,在寂靜的井中吹起了微微漣漪,又轉瞬散去,重歸寧靜。


    今日之事,於他而言,不過雪泥鴻爪。


    過後,他還會記得嗎?


    大概,不會了吧。


    他謝了她,已然足夠。


    白玉心上了步輦,吩咐跟著公主儀仗,往壽康宮行去。


    風吹過麵頰,心境也愈發平和寬闊。


    紅牆之內,自有天地。白玉心倚著軟枕,一隻胳臂擱在黃楊木扶手上。和風拂麵,宛若佳人柔荑,輕軟細滑,蘊著無名花香。


    四月天氣,正值風和日麗,煦暖的陽光照在臉上,曬得那細嫩的雙頰竟微微發燙。


    依著宮廷規矩,公主儀仗在前,她這個有名無實的小貴人采仗在後,逶迤前行。


    望著前方在風中搖曳的五彩華蓋,白玉心狹長的眸子不覺輕輕眯起,單薄的肩垂了下來,透著些許慵懶。


    當真是春日了,才晌午時候便覺著有些困了呢。


    打從進宮那日起,心境好似還從未如現下這般閑散愜意。


    眼下,宮中梁氏已然倒台,那個勞什子的雲常在也不知去向了,餘下那些排不上號的妃嬪也都如她一般,不過是白充個數罷了,再不會有什麽人敢來給榆姐姐下什麽絆子。


    宮中人背後議論,她也聽著了一句兩句,便下了嚴令,決不許傳入長春宮去,免得擾了皇後養胎。


    這些宮務瑣碎,有她看著就足夠了,不必攪擾了榆姐姐清靜。


    待榆姐姐平安生下孩子,出了月子,再執掌宮務便不必多費什麽氣力了。


    心中有事,那路途便去的快了,轉瞬就到了壽康宮門前。和安公主同她那伴讀小夥伴柳晨曦一道跳下車來,白玉心便也隨之下了步輦。


    守門的宮人遠遠瞧見公主儀仗,便緊趕著進去通傳。此刻,蔣太皇太後心腹近侍藏秀,早在門上恭候了。


    一見三人,藏秀雙手掖在身側,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道了一聲,“奴婢見過和安公主,見過白貴人,見過柳姑娘。”


    藏秀久居宮闈,雖長年侍奉蔣太皇太後,地位遠較尋常的宮女內監尊貴,然平日言行依舊恭謹謙遜,便是對著白玉心這樣的妃嬪也絕無半分驕矜之色。


    白玉心曉得她身份不凡,忙道了一句,“姑姑不必多禮,倒是我來的唐突。”說著,又笑了一下,“這樣大的日頭,不拘讓誰出來招唿一聲也就是了,怎麽勞動姑姑在門上站著。”


    和安公主倒是小大人一般,仰頭向藏秀道,“姑姑,皇祖母佛前功課做完了麽?此刻進去,不打擾麽?”藏秀淺淺一笑,迴道,“白貴人客氣了。公主殿下,太皇太後娘娘剛念罷三卷經文,才挪到西暖閣裏去,公主自管進去,不礙事。”言罷,又躬身行禮,扭身向裏走去。


    陸豆蔻同柳晨曦兩個小丫頭,手拉著手,並肩向裏走去。


    白玉心隨她們身後,步履不疾不徐,心口卻略略有些發緊。


    往日,她也曾隨穆桑榆來過壽康宮與太皇太後請安,陪她老人家閑話家常。


    蔣太皇太後雖已年過五旬,但那健旺的精神頭絲毫不輸宮中的青年女子們。榆姐姐曾告訴她,太皇太後娘娘當年隨先帝征伐天下,自是與尋常老婦不同。她言辭風趣灑脫,待下也很是平和慈善,常抱著和安公主小小的身子,在西暖閣東窗炕上,半倚著鵝羽軟枕,同她們說笑。榆姐姐說個笑話,她便哈哈大笑,一雙眼睛也眯了起來,眼角泛出細細的魚尾紋路。


    誰能想得到呢,這樣一位老婦人,就是天下最最尊貴的太皇太後娘娘。


    然而,白玉心每每來此麵見太皇太後之時,心底裏總是不由自主的發慌。


    也許,這是對天下至尊的天然敬畏;又或許,是因蔣太皇太後那笑眯了的眼睛裏,不時瞟向自己的審視目光……


    院中海棠,花開正好,如霞似錦。


    白玉心卻無心觀玩,隻低頭行路,任憑花瓣飄零身上。


    不過片刻功夫,一行人已到了西暖閣外。


    守門的宮女見著,忙打起石榴紅灑金棉門簾子,笑道,“太皇太後娘娘等了好一晌,貴人今兒來的晚了些。”


    白玉心含笑應著,提裙上階。


    對著和安公主進得門內,撲麵便是一道細細的香氣,清靜幽遠,令人心神寧靜。


    這是檀香,榆姐姐教過她的,本朝雖也有產,但這是伽羅國所貢上品,太皇太後娘娘平日供佛所用。


    人間富貴至極的滋味兒,她如今多少還是有些不慣。


    垂首跟著藏秀姑姑,穿過月洞門,便進了裏間。入內,便見蔣太皇太後照舊在東窗下坐,身子斜倚著一方湖綠色織金軟枕,穿著一襲秋香色鶴鹿同春對襟緞子夾衫,一條湖藍色萬字不斷頭六幅裙,額上戴著鬆梅竹歲寒三友抹額。太皇太後一隻腕子上戴了一串嘉楠手釧,另一隻卻什麽也沒戴,便再無一件首飾,卻仍是通身的雍容華貴。


    蔣太皇太後正同宮女們閑話,臉上兀自掛著笑影,見了她們,“正說著,你們可就來了。”


    白玉心應了一聲,規規矩矩的行了大禮。


    豆蔻卻不管不顧,進了這壽康宮又把她那撒嬌的勁兒掏了出來,隨意見過之後,便一頭紮進蔣太皇太後懷中。


    蔣太皇太後正是疼寵小輩的時候,自然滿心歡喜,將她抱在懷中,撫摩著孩子頭臉,問了些“今兒有好生讀書麽?”“餓不餓?”“不許淘氣惹你母後煩惱”等語,又向柳晨曦問了幾句話,方才向白玉心微微頷首,示意她平身。


    白玉心直起腰身,眼見太皇太後並無賜座之意,便雙手攏於身前,垂首侍立。


    蔣太皇太後先同兩個孩子說笑,兩個孩子盡管都是嬌貴千金,教養不同尋常,但畢竟是稚齡之身,童言童語引的太皇太後笑的合不攏嘴。太皇太後既笑了,旁人便不敢不笑,西暖閣裏一時歡聲笑語,和樂融融。


    唯有白玉心,仿佛被隔絕在這一切之外,不尷不尬的站在那裏。她也不知自己哪裏招惹了太皇太後不快,這好一會兒功夫了不肯理睬自己,雙腿早已站的麻了,仿佛有無數小蟲在啃噬著心口。


    又過了好一會兒,蔣太皇太後忽放話,“今兒哀家這小廚房有新做的蔥油酥和芙蓉糕,叫人拿一碟子與你們,你們就去院子裏玩罷。別陪老婆子,栓在這屋裏啦。”


    那兩個孩子早已待的膩煩了,得了這一聲,嘻嘻一笑,又拉著手跑出去了。


    蔣太皇太後看著兩個女娃娃的背影,笑歎了一聲,“這宮裏,還是得多幾個孩子才好。”


    白玉心不敢多想,唯唯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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