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長遠自出了皇宮,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將穆府的一眾小廝家奴甩在身後。


    駿馬奔騰在京都街道之上,揚起陣陣飛塵,惹得道上行人紛紛避讓,側目咬指,議論紛紜。


    “那騎馬過去的是什麽人?京城重地,怎能在街上騎快馬呢?”


    “好像……是率軍遠征、大勝歸來的穆將軍。今兒早上,當今聖上親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我趴在道邊瞧見來著。”


    眾人聽著,方才恍然大悟。


    一人酸裏酸氣道,“原來是穆將軍,達官貴人,難怪這樣招搖過市。聽聞他還是貴妃娘娘的親哥哥,堂堂的國舅爺,誰敢管他!說到底,還不是人家有個好妹子,不然能撈到遠征大將軍的官帽兒?”


    另一人不耐煩的斥責道,“趙老六,我便不愛聽你這些酸話。人家帶兵遠征,沙場上出生入死,還不是為了保護咱們這些平頭百姓!人當大將軍又怎樣,刀劍無眼的,你當是去玩耍?!你怎麽不隨軍出征,也撈個什麽功名迴來給大夥瞧瞧,隨你怎麽風光,絕沒人說你一句。便是貴妃娘娘,這次疫病沒娘娘舍命製藥,滿京城要死多少人?你沒本事做啥,就該好生的感恩戴德,說這些屁話沒得惹人厭煩!”


    “是妹子親手捉的她的奸情!”


    “奸夫是何人,妹子也可告訴你!”


    穆長遠穿街過巷,飛馳至安國公府門外,方才停下。


    青驄馬來迴踏著地下的青石板路,不住噴出白色鼻息,膘肥體壯的身軀上大汗淋漓。


    穆長遠下了馬,將馬拴在了下馬石上,大步走上台階,便嗙嗙拍起那朱漆大門來。


    片刻,裏麵方才傳來極不耐煩的一聲,“誰啊,這早晚的,跑來撞瘟麽?!”


    一瞧見人高馬大的穆長遠,那小廝眼睛圓瞪,支支吾吾道,“穆、穆大爺……”


    穆長遠更不打話,上前劈手推開了大門,大步邁進門內,轉過了影壁,徑直向二門走去。


    那小廝被推了個仰倒,連忙自地下爬起,一麵追趕,一麵招來一傳話的婆子,“快,到裏頭去知會夫人,穆家大爺來了!”


    打發了婆子,那小廝三步並作兩步,趕到穆長遠身側,點頭哈腰的賠笑,“穆大爺怎的這個時候造訪,小的們全沒個預備。”


    穆長遠目視前方,淡淡言道,“這安國公府裏是藏汙納垢,見天的做見不得人的勾當麽?時刻怕人撞破,所以府上來個客,也這般大驚小怪。”


    這情形,闔府上下伺候的人,從內房伺候的丫鬟到守大門的小廝,全都看在眼中,心裏都道自家姑娘當真做得出來,還沒過門就給這將來夫婿戴了好一頂綠頭巾。


    今日,白天才聽聞穆家大爺風光迴京,陛下親自相迎,傍晚時候就見這穆大爺煞神一般的闖進府邸,眾人便知姑娘幹的好事隻怕是發了,一個個都躲的遠遠的,生恐穆長遠怒火上來,那一雙鐵拳砸碎自己的骨頭。


    當下,竟無人阻攔,任憑穆長遠穿堂過室,直闖進後宅上房之中。


    穆長遠大步走入這安國公府素日會客的榮壽堂,徑自在一邊的棗木太師椅上掀衣坐下,向在門上戰戰兢兢的丫鬟道,“去請你們姑娘過來,隻說我來了。”


    守門的丫鬟屋中那高大男人,兩腿不住哆嗦,一步也邁不出去,幾乎就要給他跪下。


    便在此時,一道老啞嗓音自後麵響起,“賢婿怎的此刻登門?老身有失遠迎,怠慢了賢婿,還望莫怪。”


    此言落地,隻見鄭老夫人扶著丫鬟的手,繞過軟壁,走上堂來。


    鄭老夫人一身半新不舊的秋香色緞子夾襖,頭上隻梳了個圓髻,綰著一支未鑲珠嵌寶的素頭金釵,一襲家常裝束,並非會客衣裝。


    見她進來,穆長遠方才起身,拱了拱手,“老夫人,在下要見鄭姑娘一麵,有幾句話要說。”


    聽他口吻冷淡,且再不如往日那般伯母小侄的稱唿,鄭老夫人心頭一震,麵上還是微微笑道,“賢婿來的不巧,小女近日偶感風寒,需臥床靜養,今兒便不能見客了。再則,婚期將近,為男女大防之見,賢婿近來還是不要再來探視芳初,免得日後傳出些閑言碎語來。待你們成婚了,有多少體己話說不得?”


    穆長遠抬眸,直盯著鄭老夫人,“這婚事還是再議吧,鄭姑娘當真病了麽?府上若如此看重男女大防,那鄭姑娘在上河園中所作所為,又如何解釋?”


    她們母女兩個……似乎是招惹了不得了的人。


    喉嚨上下抽動著,鄭老夫人強撐著一笑,“賢婿怎麽說出這等話來?芳初當真是病了……”說著,她眉宇一皺,換作一臉悲戚之色,指著穆長遠不住哆嗦,


    “賢婿,你……莫不是你打了勝仗,立下大功,得了陛下的賞識,飛黃騰達了,看不上我們芳初,想要悔婚,所以才找來這些說辭?!”


    話才出口,她便淚落如雨,兩道細彎眉擰成一團,嗚咽哀鳴,“賢婿啊,你們、你和芳初,那可是老侯爺和老國公爺在世的時候定下來的親事啊!大丈夫一諾千金,怎可反悔?!你、你不止不想認這門親事,還要朝芳初身上潑髒水!想當初老侯爺光明磊落,一世英雄,兒子卻做出這等事來!他若知道了,又該何等痛心?!”


    鄭老夫人扯著他的衣袖,又哽咽道,“賢婿,你可不能聽那些人的栽贓汙蔑!他們是嫉恨芳初與你的親事,所以才編排出那些個閑言碎語。我們芳初,同那卓世權可是清清白白,莫說有什麽事了,便是連話也不曾說過半句!”


    不過是稍稍詐了一下,鄭老夫人竟自己把實話說了出來,甚而連那奸夫的名姓都明明白白的告訴了他。


    所謂做賊心虛,看來是不錯的。


    他當然相信自家妹子的話,隻是他還是想聽聽鄭家的人怎麽說,鄭芳初見了他又要怎麽自圓其說,以及他們……對他可有半分懊悔愧疚。


    他敬重鄭老夫人,愛護芳初,甚而連她那個不成器的兄弟,他都已經想好了日後在何處給他安排個閑職。


    可他得到了什麽呢,欺騙、背叛。


    甚而已然東窗事發,被妹子捉奸當場,還想抵賴不認。


    如若不是妹子機警,他穆長遠就要成為京城最大的笑話了。


    他大約也能猜到,鄭家為何要做出這等有辱門風的事來。


    不過是仗著女兒姿色,想要兩頭下注,恐他戰死沙場,另尋個靠山做預備罷了。


    就當她是為了終身打算,難道不能等他當真死了,再另找他人麽?


    她如此的亟不可待,到底為了前程,還是秉性如此?!


    他穆長遠真心嗬護過的女人,居然是個蕩婦!


    “鄭老夫人,”穆長遠淡淡開口,懶怠再看那老嫗演戲,隻將目光落在了院中的枯樹之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並沒說上河園中事,你又怎知此事與卓世權有關?”


    鄭老夫人倏地收了哭聲,一臉驚恐的看著穆長遠。


    弄巧成拙,所謂如是


    穆長遠撣了撣衣擺,仿佛上麵沾了什麽髒東西,他繼而言道,“如此,我明白了,也不必再見鄭姑娘。此事,我也不為難你們。那聘禮,我也不要了。你們孤兒寡母的,便當我穆家接濟你們了。改日,我便請族中長輩送退親文書過來。往後,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各自嫁娶,互不相擾。”


    言罷,他抬腿,大步走出了榮壽堂。身後,有丫鬟驚唿,“老夫人,老夫人!來人呐,老夫人暈倒了!”


    穆長遠並未迴頭看上一眼,他徑直出了安國公府,騎馬迴府。


    此地,從今往後與他再無瓜葛。


    迴到弋陽侯府,他找出當初的訂婚文書,不顧天色漸晚,著人請了幾位族中的叔伯過來,商議此事。


    穆老侯爺雖於前年歸隱雲遊四方,但穆氏族大,京中還住著幾位長輩。


    穆長遠知道穆桑榆的苦心,想壓著鄭家退親,也好免了他一身麻煩。


    但既然鄭家不肯,那便他來退親,畢竟他是穆家的長男。


    穆氏宗族雖人數眾多,但實則這些年來獨以弋陽侯府為尊。穆長遠又才被封為護國公,他的親事,幾個堂叔伯哪兒敢妄議,自是他說什麽,便答應什麽。


    退婚書當晚就定了下來,隔日便送到了安國公府。


    鄭家以老夫人臥病在床,無人主事為由,不肯接。


    穆長遠也不想再去那邊,隻派人一遍遍的送。如此一番糾纏,便又拖延了許多日子。


    穆長遠又忙碌著大軍歸營,向兵部核算糧草兵馬等事宜,無暇分身,自也沒工夫理會鄭家的屁事。


    眨眼,便已是臘月二十八。


    鄭穆兩家的親事,原不過是家務私事,卻被兩位禦史大人一本奏章,參到了黎謹修的龍座跟前。


    黎謹修看過折子,大筆一揮,便將其丟到了書奩之中,起身伸了伸腰板,走到養心殿外廊上。


    放眼望去,隻見天高雲遠,一碧如洗,倒是這冬日裏難得的好天氣。


    李德甫見他出來,忙上前笑道,“陛下想是乏了,要往何處走走?”


    黎謹修沒有言語,在廊上站了片刻,便調轉了步子,朝後走去。


    李德甫見狀,朝左右一揮手,“體順堂伺候。”便急忙跟了上去。


    他那一句就是白問,如今陛下閑了,除了體順堂哪裏也不肯去。


    黎謹修一路走到體順堂院落內,忽見宮女阿莫捧著一方雕漆托盤自偏門外匆匆進來。


    那托盤上,放著一隻青花瓷小蓋盅。


    黎謹修瞧著好奇,便將阿莫叫到跟前,親手揭了蓋子一瞧,裏麵竟是一碗火腿燉肘子,熱氣蒸騰,肉香撲鼻,顯然是才出鍋的。


    他不由問道,“這不早不晚的,貴妃是又餓了麽?還吃這樣的厚味。”阿莫頷首迴話,“迴陛下,正是呢,娘娘這幾日也不知怎的了,才用過膳,要不了多久就害起餓來,且還愛吃肉菜。這道菜是娘娘早起吩咐的,這時候才好了,偏巧娘娘想吃,奴婢便送去。”


    黎謹修笑了笑,重新闔上蓋子,“既如此,快給娘娘送去,不要放冷了。”


    阿莫應命,急急進屋而去。


    黎謹修跟上前去,才走到門邊,那水紅色灑金棉門簾子忽被人打起,芸香捧著一盆水仙從裏麵出來。


    黎謹修看了一眼,那正是穆桑榆才入住時,自己打發人送來的那盆漳州水仙,白花簇簇,仙姿雅致,清香怡人,開的正好。


    他有些納悶,問道,“這水仙怎的了,貴妃不要了麽?”


    芸香迴稟,“迴陛下,娘娘說在屋裏,被這花熏的頭暈,所以叫奴婢拿到別的屋子去。”


    黎謹修越發奇怪,他可是記得清楚,穆桑榆素愛此花,也從未有聞香頭暈的毛病,這是怎的了?


    當下,他邁步進門。


    轉進明間,隻見穆桑榆穿著家常的柿子紅素麵對襟襖,蜜合色絲綿褲子,沒穿裙子,頭上攢著一窩絲,戴著金累絲?髻,簡單裝束,倒更見嬌俏。她坐在炕邊,麵前一隻描金五彩瓷小碗,裏麵便是一小塊方才阿莫送來的火腿燉肘子。


    “這不早不晚,你倒加餐了。”


    黎謹修走上前來,與她相對而坐。


    穆桑榆見他來,不覺一笑,吩咐宮女倒茶,說道,“隻是忽然覺著餓了,所以吩咐他們送來的。陛下可要嚐嚐麽?火候正好,肘子燉的爛極了。”


    黎謹修也笑道,“能吃倒是好事,想吃什麽,盡管吩咐小廚房就是了。隻是,孤怎麽聽那兩個丫頭說,你近來喜好口味都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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