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桑榆正在寢殿之中看著宮女們摺疊衣裳,卻聽外頭人高聲道,“皇、皇上……”


    她忙忙轉身,隻見黎謹修大步生風的自門外直闖了進來。


    “臣妾見過……”


    “都出去!”


    攆走了屋裏的宮女,黎謹修便將穆桑榆按在了牆上,俊容之上滿是山雨欲來的怒氣。


    “朕不準你走!”穆桑榆避著他的視線,輕輕說道,“皇上,太皇太後年歲大了,不能無人侍奉……”


    “借口!”


    黎謹修怒喝一聲,打斷了她的話,“榆兒,你根本隻想躲開朕,是也不是?!”


    穆桑榆輕咬下唇,半日才又道,“可是皇上答應過臣妾……”


    “朕沒說準你隨太後出宮!”


    黎謹修一手撐著牆壁,將她困在了自己的臂膀之中,仿佛如此她就再也逃不開他。


    才下了早朝,李德甫便匆匆忙忙來報,說穆貴妃已得了太皇太後的懿旨,隨她一道出宮前往上河園避暑。


    這消息,如一道晴天驚雷,劈在黎謹修的頭頂。


    她先前就曾意圖請旨移居上河園,隻是他沒有準許,如今卻要跟著太後去了。


    穆桑榆想去哪裏,其實都不要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她還能插翅飛了不成!


    隻是這卻意味著,她想離開他的心思,一日也未曾停歇過。


    黎謹修隻覺的心頭很苦,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西南戰事未平,山陝又發了蝗災,京城郊區疫病漸起,他實在無暇分身,原想忙過了這一陣,再與她好生相處,可她卻滿心隻想離開。


    穆桑榆低聲道,“太後娘娘已答應了臣妾,況且皇上國事繁忙,臣妾留在宮中,隻會令皇上心煩分神。臣妾無能,於江山社稷無助,也不能幫皇上排憂解難,總不該再給皇上添麻煩。臣妾離宮之後,皇上見不到臣妾,也就不會再煩惱了。”


    黎謹修凝視著眼前的女子,一字一句道,“穆桑榆,你憑什麽以為……”話未了,他歎息了一聲,“也罷,朕不跟你說,朕去請母後收迴成命!”


    撂下這句話,他轉頭大步流星般出門而去。


    看著黎謹修遠去的昂藏背影,穆桑榆隻覺心口一陣陣的緊縮酸澀著。


    她緩緩的在一旁的棗木圈椅上坐了下來,出神不語。


    “姐姐,我適才瞧見皇上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出去了,好似十分生氣……”


    白玉心邁進門內,卻見穆桑榆坐在椅上,一臉悵然。


    自打入宮以來,她還從未見過榆姐姐這幅樣子,不覺有些驚訝。


    “姐姐……怕不是舍不得皇上吧?”


    她大著膽子問道。


    穆桑榆看了她一眼,轉身收拾著床上攤開的幾件衣裳,“別亂說話。”


    白玉心走了過去,扶著她的雙肩。


    穆桑榆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卻什麽都沒有說。


    白玉心敏銳的察覺到,榆姐姐並不像她麵上展現的那般對皇上淡漠無意,雖則她掩飾的很好。


    起先,她隻當是皇帝負了榆姐姐,才使得姐姐心灰意冷,但這兩日瞧著這情形,皇上也並非絕情的樣子。


    這裏麵,多半是有些誤會。


    “不管姐姐走到哪兒,我總會陪著你的。”


    穆桑榆捏了捏她的手,迴首朝她榆然一笑,“玉心,謝謝你。”


    黎謹修一路大步飛馳,走到壽康宮時,額上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來至壽康宮門外,藏秀早在門上候著,似是知道他要來,微微一笑,“太皇太後在裏麵等著,皇上請進吧。”


    黎謹修隨著藏秀進了明間,果然見蔣太皇太後正立於佛龕之前,焚香祝禱。


    他立在一旁,待蔣太皇太後上完了香,方才亟不可待道,“皇祖母,孫兒懇請您,把榆兒留下。”


    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把她留下,然後呢?任憑你們兩個鬧到天上去?”


    黎謹修急急開口,“不會的,兒子一定、一定和她好生相處,不會再讓母後操心了。”


    蔣太皇太後哼了一聲,“哀家才走了幾個月,你們就鬧到了這個田地,這是好好相處的樣子?哀家這兩日也算看明白了,榆丫頭同你是置了大氣,不是幾句甜言蜜語就能哄過來的。既如此,哀家把她帶走。你們兩個如今分開一段日子,都好生的冷靜一番,對彼此都有好處。”


    話至此處,她又搖頭歎息,“榆丫頭是個性情中人,原不大適宜宮闈。哀家當初就不該答應你,硬把她弄來,也就沒有如今這場事了!”


    黎謹修聽著皇祖母的言語,心頭大急,上前一步,“皇祖母……!”


    “皇帝不必多言。”蔣太皇太後容色淡淡,篤定說道,“皇帝是一國之君,當以國事為重,怎能沉溺在風花雪月的溫柔鄉裏!你也好,她也罷,趁著這段日子都仔細想想自己是個什麽身份,又該做什麽事情!榆丫頭哀家帶走,皇帝也迴去處置朝政吧。明日哀家啟程,你不必來送。”


    自黎謹修幼年時起,蔣太皇太後便是將他當作未來的大周國君來嚴格教養,在黎謹修的麵前,她從來是個說一不二的嚴母。


    麵對自己的皇祖母,縱然身為皇帝,黎謹修也無法可施,最終隻得躬身一拜,退出了壽康宮。


    行走在長街上,黎謹修垂首默默不語。


    看著自己自小伺候到大的主子這幅垂頭喪氣的落魄模樣,李德甫心中甚是不忍,低聲勸和道,“皇上,您這是何苦……貴妃娘娘又不是從此再見不著了,改日不忙了,您也到園子裏去住,不就好了?”


    黎謹修卻一拳捶在了道旁的紅牆之上,“她為何一定要走?!哪怕她當真恨朕,也不必離開!”


    李德甫慌忙跪了,“皇上,您這話可言重了。您可是天子,誰敢和您置氣。貴妃娘娘……這就是一時沒想開。您容她靜一段時日,漸漸想通了,那也就好了。”


    黎謹修淡淡問道,“她會麽?”也不待李德甫迴話,便苦笑著搖頭繼續向前行去。


    “天子……天子又有何用。”隔日天色微亮,宮門下了鑰,兩列禁衛軍軍士護衛著三輛馬車,自午門緩緩駛出。


    蔣太皇太後帶著長春宮一幹人等,今日移居上河園。


    為首的一輛馬車上,坐著蔣太後與藏秀。


    穆桑榆抱著豆蔻,同白玉心坐在隨後的一輛馬車上。


    再之後的馬車,便裝載著兩宮娘娘的箱籠行囊。


    今日起的太早,豆蔻小小孩子,尚且睜不開眼,這會兒躺在穆桑榆懷中,又睡了過去。


    穆桑榆撫摩著孩子的頭,心隨著車輪的碌碌滾動,起伏不定。


    白玉心望著車窗外的景色,隨口輕輕說道,“快過了護城河了。”


    穆桑榆心頭微動,便也自車窗探頭望去。


    隻見皇城的崢嶸樓閣,巍峨角樓,都在熹微晨光之中,逐漸遠去。


    兩輩子了,打從她入宮之後,這還是頭一次走出這座皇宮。


    她穆桑榆的生涯,往後又會有怎樣的變故?


    未知前路如何,但不論有什麽在前麵等著她,她都不後悔。


    隻是,不知怎的,她好像把什麽極要緊、極寶貝的東西落在身後的皇城之中了。


    黎謹修立在皇城角樓之上,遙遙望著下方順著京城街道緩緩行走的車隊。


    風揚起了他的衣擺,俊美的容顏之上,漠然之中有那麽一抹不易察覺的哀涼。


    “皇上,”李德甫抱著一卷畫軸走了過來,向他躬身行禮,“貴妃娘娘把這卷畫軸送了迴來,還托奴才捎話給皇上。貴妃娘娘說,待她想明白了,再迴來取。”


    黎謹修微微頷首,卻並沒有接過去。


    不必看,他也知道必是之前送給她的那幅《洛神賦圖》。


    “迴吧!”


    撂下這句話,黎謹修轉身大步走下了角樓。


    杵在這兒傷感也隻是徒勞,還不如迴去處置國事,早一日料理完,早一日挪出空閑,也好早一日到園子裏去。


    榆兒,這一世你都別想和朕分開。


    上河園據京城大約四十裏路程,蔣太後有了年歲,車行不宜過快,一路慢慢過去,待到了園中時,已是晌午時分了。


    豆蔻早已餓壞了,在馬車之中便揉著穆桑榆的雙膝討要吃食。


    莫說這麽大點兒的孩子,就是兩個大人,也已饑腸轆轆。


    好容易進了上河園,蔣太後吩咐先去安置,不必緊趕著來問安,用過午膳歇了晌覺,再來說話。


    這座皇家園林,先帝在世時,蔣太後亦常來此避暑,如今還是住在她住慣了的壽安書院。


    穆桑榆則去了春澤齋。


    這春澤齋位於園子東頭,占地甚廣,由三間院落組成,前後屋舍幾十間,更建有一座樓宇,前臨清池,後麵湖泊,是個觀景的極佳所在。


    穆桑榆住在正殿,豆蔻自是緊隨著她住,白玉心便被安置在了後抱廈裏。


    趁著宮人收拾行囊,兩人帶著孩子登上了樓閣。


    白玉心初來此處,登高遠眺,目之所及,隻見青山隱隱,碧水迢迢,湖麵又見大片的荷田,數隻采蓮船穿梭其間,甚而有漁歌乘風而至,不覺心懷大暢,側首向穆桑榆笑道,“姐姐,這地兒可比皇城裏自在多了。”


    不料,穆桑榆竟是撫著雕花窗欞,望著湖麵怔怔出神,似是全沒聽進去。


    白玉心是個心思靈透的姑娘,一見她如此模樣,登時便猜了出來。


    榆姐姐為妃多年,想必往年也曾多次過來居住,那是跟著誰來的,自是不用多說了。


    原本這次出來,便是為了躲著皇上,但這上河園隻怕也不是什麽清靜地方。


    但,多想也是無益。


    白玉心上前,環著了她的胳膊,軟語笑道,“姐姐,我餓了,豆蔻也餓壞了,咱們用膳去吧?”


    穆桑榆抬首,望她一笑,“也好,上河園的廚子手藝,和皇城禦膳房可是頗有不同。”


    白玉心挑了挑眉,帶了幾分俏皮道,“是嗎?沒有嚐過,我可不信。禦膳房那些官樣文章似的菜,可真是吃的夠了。一樣的師父帶一樣的徒弟,這還能跑出第二個樣兒來?”


    “禦膳房的手藝,伺候年節大宴是不錯的,隻是細細品嚐,就沒什麽意思了,終究是匠氣過重。”


    穆桑榆隨口說著,心裏卻也明白,白玉心並不是個挑嘴的人,這樣說來不過是為了逗她想些別的事。


    這園子,黎謹修做寧王時,她便隨他過來住過。


    後來,他登基稱帝,又陸續來過幾次。


    來前無感,進了園子之後,一路行來竟四處皆是往日殘影。


    尤其這春澤齋,便是前頭幾迴她來這裏時的一貫居所。


    黎謹修無事,便會過來陪她,兩人也曾在樓下並肩而立,憑欄賞荷。


    看著湖中肥大的蓮蓬,黎謹修順手折了一支下來,丟在她懷中,朝她莞爾一笑,“蓮蓬多子。”


    穆桑榆沒再多想,隻同白玉心挽著手,拉著豆蔻一道下了樓。


    適才阿莫就來報午膳送來了,穆桑榆吩咐擺在了一樓堂上。


    一樓大堂是座敞廳,四麵開了窗子,湖上微風時來,吹的人遍體涼爽。


    因無外人在,也就不必再講究那些繁文縟節,兩人相對坐了。


    午膳不及宮裏時那般豐盛,倒是格外的精細雅致,頗有野趣風味。


    玉蘭雞片、鯽魚豆腐、鮮筍蹄花、蔞蒿肉絲、雲陽湯、菱粉糕、荷香飯,大半夏季的時令鮮物。


    穆桑榆撥了一小碗飯,夾了幾塊魚肉蔬菜,用湯拌了,端到豆蔻麵前,一麵催著她吃,一麵向白玉心笑道,“這菜裏用的魚蝦菜蔬,大多是這園子裏自產的,算個鮮物,你且嚐嚐。”


    豆蔻嘟著小嘴,不肯吃飯,伸著小手要去拿糕,卻被穆桑榆敲了一下。


    “飯沒吃完,不許吃點心,娘再不慣你挑食的毛病了!”


    豆蔻苦著小臉,瞅著穆桑榆,小嘴癟了幾癟,硬擠了兩滴淚出來,但看娘繃著的臉上一絲笑影兒也沒,就知這事兒是沒商量了,隻好悶頭扒飯。


    白玉心嚐了一口玉蘭雞片,果然爽脆鮮嫩,看著穆桑榆照料孩子的樣子,不由甜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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