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長遠皺了皺眉,他雖不信什麽怪力亂神,卻也清楚自家妹子不會隨意亂說這些事情。


    旨意下來之前,他便已將西南地界各方勢力分布及地勢查閱了不下百遍,早已爛熟於胸。


    西峽嶺的蚊子腰是一處峽穀,兩邊皆是插天山壁,其內道路狹窄,細如蚊子腰,固有此名。


    若在此地設下埋伏……


    穆長遠是用兵之人,自是明白個中兇險,頓覺背上微有冷汗。


    他向穆桑榆頷首,鄭重說道,“榆兒叮囑,兄長記下了。”


    一語畢,轉又笑道,“聽聞西南盛產一種彩石,非金非玉,色彩斑斕,當地族裔常以此物製成金冠,妝扮婦人別有風情。榆兒等著,待兄長凱旋,給你帶幾頂迴來。我家妹子容貌傾城,戴上此物,必定增色不少。”


    看著穆長遠那意氣昂揚的模樣,並未十分將戰情兇惡放在心上,穆桑榆也隻微微一笑。


    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自古如是。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弋陽侯府都已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他們身為穆家子女,承繼穩固父輩留下的基業,責無旁貸。


    再一則,為一己私利,置西南百姓安危於不顧,這不是穆家的家教,這樣小氣且上不了台麵的話,穆桑榆也說不出口。


    她已點明了那出事之所,顯然穆長遠也聽了進去,待會兒再把之前預備好的傷藥給哥哥帶上,以備不測,想來該不會再生出前世那般慘劇了。


    穆桑榆輕輕歎息了一聲,兄長身子康健,得勝歸來,性情便不會再被那劇情操持著走向偏激極端,也不會再鑄成大錯。


    二人談了片時,穆桑榆便將這幾日為穆長遠預備的物事一一拿了出來,除了各種驅蟲防蛇的草藥,最要緊的自然是那瓶被她催發過藥性的傷藥。


    穆長遠看著滿桌瓶瓶罐罐,啞然失笑,“榆兒,你是讓兄長來長春宮搬家嗎?軍中自有隨軍的大夫,糧草藥品齊備,實在用不著。”


    穆桑榆卻板起了臉,嚴肅說道,“軍裏的是軍裏的,我這裏的是我這裏的。再說了,我的醫術,兄長從來知曉,那隨軍的大夫能比我強麽?叫他來與我比上一比,他若贏了,我就不叫兄長帶這些!”


    “那是自然,我家妹子醫術超群,世上無人能及!”穆長遠最見不得自家妹妹撒嬌著急,忙連聲笑哄。


    穆桑榆又把那瓶藥拿出來,仔細交代用法用量,及自己耗費了多少心血,她自知穆長遠從來疼愛她,得知此物來之不易,便不會不用。


    果然,穆長遠聽聞這藥竟是穆桑榆不惜耗損自身元氣所得,雖埋怨了她幾句,還是鄭重收起。


    送完了藥物,穆桑榆又吩咐宮人把其餘的物件兒也一並拿了出來,白玉心所製的那件牛皮帶就雜在其中。


    穆長遠看別的都還平常,卻一眼就瞧見那牛皮帶,拿了起來,莞爾道,“這東西好,做的甚是寬大,合我的身量。看著又很結實,你這一大桌子東西,唯獨此物最實用。但你在宮中,哪裏來的這等武人用品?”


    穆桑榆心頭微動,自是不會說出白玉心來,隻含笑道,“兄長傻了,宮中也有侍衛,也有禁衛軍把守。妹子派人打聽著,不就知道了?這是托人做的。”話出口,她卻猛然瞧見兄長腰上竟掛著一枚香囊。


    穆桑榆心念一轉,也未開口,上前一把將那香囊撾在手中,紅唇一彎,“好呀,兄長如今也戴這些女人的玩意兒了。”


    說著,她攤開手心一瞧,隻見那香囊是一方粉色綢緞裁的,繡著並蒂蓮花,下頭墜著同心方勝流蘇,自有一番纏綿寓意。


    穆長遠搔了搔頭,嘿嘿一笑,“這不馬上就要走了,於是抽空子見了她一麵,她就給做了這個。我原說不戴,大男人家怎麽好意思,奈何她哭哭啼啼,隻好收著了。”


    穆桑榆當然能猜到這物件兒是誰做的,自是穆長遠未過門的娘子鄭芳初。


    上一世,把哥哥逼入絕境的,也有這個女人的一份!


    她若是光明正大的派人上門,直言穆長遠雙腿殘廢,不能耽誤她終身,要求退親,穆桑榆倒也不會怪她什麽。


    她卻不肯承擔那棄夫的罵名,絕口不提退親之事,也不吐口幾時成親,倒是背地裏去和旁人勾搭!


    穆桑榆其實明白,她是想逼著穆家自己說退親,於是上輩子自己也如她所願,把定親表禮在鄭府門前丟了一地,痛快羞辱了鄭芳初一頓。


    鄭芳初還是弄臭了名聲,連出閣之時都是偷偷摸摸的。


    這一世,即便兄長不會再殘疾,她也斷然不容許這種兩麵三刀的女人,踏進侯府的大門!


    美眸微轉,穆桑榆便把那香囊塞到了袖中,揚起下巴道,“這可不行,兄長是要上戰場打仗的,帶著這樣的物件兒,睹物思人分神可怎麽好?若貽誤戰機,又該當何罪?這香囊就暫且扣在長春宮,待阿哥得勝歸來,再行發落。”


    穆長遠從來寵愛妹妹,雖不大情願,但看穆桑榆這幅嬌嗔模樣,不覺哈哈笑道,“好,那末將就聽貴妃娘娘的。”


    說笑了一迴,轉眼就到了午膳時分,長春宮小廚房早已預備好了飯菜,等吩咐下來,宮人便魚貫送入。


    滿桌精細佳肴,皆是穆長遠昔日愛吃的。


    兄妹二人正欲動筷,榮安忽來傳了皇帝口諭,原來黎謹修自禦前又賞賜了五道菜肴下來。


    禦膳房的手藝,穆桑榆是清楚的,但這是皇帝的禦賜,賞賜的是臉麵。


    用膳已畢,時辰便到,穆長遠就要離宮了。


    眼見離別又到眼前,兄長此去山高水遠,前途兇險,下次再見還不知是個什麽情形,穆桑榆隻覺心頭像被什麽戳了一樣,再忍不下去,竟撲在穆長遠的胸口,痛哭起來。


    這一場大哭,足將她兩世的思念、委屈及哀愁盡數發泄出來。穆長遠被穆桑榆這一舉動,鬧了個手足無措。


    他是個武人,性子又隨穆老侯爺,從來不會安慰女人,隻好學著家中嬤嬤小時哄他們睡覺的樣子,笨拙的拍著穆桑榆的背脊。


    “榆兒不哭,兄長這一去,保準打個大勝仗,讓你在宮裏也風風光光的。”


    這一言,並未勸止穆桑榆的哭泣,反倒令她哭的越發兇了。


    穆長遠當真是無可奈何了,看著妹子淚落如雨的樣子,卻又狐疑起來。


    他熟知自家妹妹的性情,從來倔強要強,又很識大體,怎會當著一群宮女太監的麵,不顧體麵的痛哭流涕。


    穆長遠甚而自穆桑榆的哭聲之中,聽出了一絲哀涼。


    他眉頭一皺,沉聲問道,“榆兒,你是不是在宮裏被人欺負了?你告訴兄長,不管是誰,兄長幫你出氣!”


    穆氏兄妹相依為命,一道長大,穆長遠很是疼愛這個妹妹。


    穆桑榆可是弋陽侯府的千金小姐,從小千嬌百寵著長大,誰敢讓她這樣哭?誰敢給她氣受?!


    穆長遠惱起來可不管什麽忌諱,就算是皇帝,他也敢衝到養心殿同黎謹修論一論理!


    穆桑榆痛哭了一場,心中那些鬱結消散了許多,抹著眼淚,向穆長遠微笑,“不是的,隻是想著兄長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迴來,心裏難受。”穆長遠在這等事上到底粗獷,聽妹妹如此說來,也就沒放在心上,展眉一笑,“榆兒盡管放心就是,想那些番邦蠻子,必定不是你兄長的對手!”


    “兄長,我信的。”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時辰越發緊迫,穆長遠還需往養心殿去向皇帝拜別,實在不宜久留,告退已畢,便又離了長春宮。


    穆桑榆立在門檻上,目送著哥哥那魁梧身影逐漸沒在長街盡頭,心中百感交集。


    兄長從來疼她,上輩子會鑄下大錯,既是因雙腿壞了之後,又遭鄭芳初背叛,被那劇情把持著性子越發偏執,更是因心底裏對她的看重。


    穆長遠隨著董三寶出了長春宮,過了長街,才進乾清門,便見一人迎頭過來。


    那人上前,拱了拱手,“穆世子,久違了。”穆長遠定睛一瞧,隻見眼前之人長身玉立,一襲月白色綢緞長袍,頭戴玉冠,長眉皓目,溫潤如玉,不由脫口道,“夏侯……”想想不妥,轉而道,“自打那年分別,還當真是有十餘年不曾見了。”


    來人正是夏侯宇。


    話脫口,穆長遠卻有些尷尬,言道,“當年那事,也並非穆家有意毀約……”


    夏侯宇卻莞爾一笑,打斷了他的話,“原也不過是玩笑之言,穆世子不必掛懷。”


    穆長遠扯唇笑道,“皇上派我西征,今日特恩準我入宮見娘娘一麵。這會兒時辰到了,正要向皇上辭行。”


    夏侯宇頷首,又道,“原是如此,那便不耽擱世子了。”


    兩人點頭別過,夏侯宇便順著宮牆緩步行走,心中暗道,原來已是出征的時候了。


    隔日,聖旨正式落下,穆長遠被封為西討元帥,不日趕赴前線。


    臨行這日,黎謹修親率滿朝文武將穆長遠送出城外。


    “愛卿此去,必能大壯我朝軍威。待愛卿凱旋之日,朕親自與愛卿把盞。”


    穆長遠雙手抱拳,“臣,必不負聖上重托!”


    跟隨在黎謹修身後的文武百官,除了那本在皇帝陣營之中的、與穆家素來交好的,此外有豔羨的、有妒恨的,有幸災樂禍的,亦有熟視無睹的。


    黎謹修不必迴頭,也知身後這班人的心思。


    望著穆長遠馬上英姿,大周皇帝的臉上既有凝重,又有一絲欣慰。


    穆家的雛鷹,終於要在天際展翅翱翔了。


    此去的確兇險,可若把他隻一昧圈在京城,那終究隻能是個紈絝子弟。從來富貴險中求,待他大獲全勝,不止可繼承穆老侯爺的爵位,自己更可晉封他為國公,將京城幾處兵營交予他管轄,成為皇權陣營之中一支重要的力量。


    此刻的穆桑榆,亦在長春宮門前,將一杯酒澆在地下,以為遙祝之意。


    “兄長,一路平安!”


    黎謹修迴至宮中,問起榮安,“今日穆長遠出征,貴妃那邊……可有什麽動靜?”


    李德甫竊喜,早知道這段日子皇上對貴妃娘娘格外上心,他一早就吩咐了手底下的幾個徒弟,加倍留神長春宮的動靜。他李德甫能當上這養心殿總管太監,這份機靈可不是吹的。


    “迴皇上,娘娘今兒一早起來,就往寶華殿誦經去了,長春宮倒是安寧的很。”


    “傳朕的口諭……”


    話才出口,黎謹修卻遲疑了。


    但想及這段日子以來,穆桑榆對他的冷淡生分,這話他便也再說不出口了。


    她根本不想見他,不到萬不得已,就不會出現在他麵前。


    那天他急病,她對他說,她還是他的貴妃,會盡心服侍他,但言下之意兩人便隻有君臣之分,她隻是在盡身為貴妃的職責,此外再無其他。


    黎謹修隻覺的胸口陣陣發悶,氣悶到疼痛。


    他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憑借身份權勢,他能得到一切,卻唯獨這人心,是強求不來的。


    黎謹修生平第一次,感到無力。


    可是榆兒……你的心……我還是想要。


    鈍痛,再次撞擊著他的胸口,黎謹修不由悶哼了一聲。


    李德甫察覺,便知皇帝這怪病怕是又發了,慌慌張張的跑去取夏侯宇配來的丸藥。


    黎謹修滿臉冷峻,將唇幾乎咬出血來。


    三番五次的,他也察覺了出來,似乎有什麽正在阻止他去思念穆桑榆,阻止他進一步的去想他對穆桑榆的心意。朕不論你是什麽妖魔鬼怪,你越是不讓,朕便偏是要想!沒有什麽,能操縱朕!


    黎謹修心中想著,硬生生咽下了一口腥甜,扯出了一抹極冷的笑意。


    “李德甫,去永壽宮傳朕的旨意。前迴雲常在欺騙貴妃,朕還沒有罰她。今掌嘴五十,以儆效尤!你親自行刑,完了迴來向朕交旨。”


    你不讓朕做的事,朕就要做給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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