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看著夏侯宇自長街遠去,擦了一把額上的汗,長籲一聲,扭身迴了宮中。


    踏進長春宮內殿的門,衝麵便是濃鬱的藥味兒,芸香不禁連打了幾個噴嚏。


    阿莫抱著一大捆藥材,從庫房裏出來,整個人灰頭土臉的,見了她便埋怨,“你可迴來了,這裏都要忙翻了,一人恨不得生出八隻手來才夠使。”


    芸香做了個鬼臉,“還不是那位夏侯大人實在難打發,好容易才送走呢。死說活說都不肯,定要見娘娘一麵。”


    “本宮見他做什麽,他又不好看。”穆桑榆坐在嵌理石紅木螺鈿大圓桌旁,隻穿了一襲素麵綢緞長袍,頭發清清爽爽的挽了個纂兒,紮了一根頭繩,連一支發釵絹花也沒戴,正在黃銅秤上不住的加減著各樣藥料。


    阿莫和芸香聽了,對望了一眼,心裏都不由道,這夏侯宇也算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了,同咱們皇上比,也就在伯仲之間。娘娘連他都嫌棄,那隻怕這世上也沒幾個能入眼的男子了。


    “姐姐眼光還真高,妹妹倒是覺得,這位夏侯先生模樣不錯。”


    白玉心坐在下方的一張小杌子上,正在地下拿藥杵搗著什麽,含笑說道。


    今兒一早起來,穆桑榆便吩咐人開了庫房,取了這些年收著的所有藥材,預備為哥哥調製傷藥,對外便隻說身子不好,在宮中靜養,閉門不出。


    長春宮裏所有能用上的人都派上了用場,白玉心聽聞此事,也趕了過來打下手。就連小豆蔻,雖口不能言,也搗著兩條小腿兒,來來迴迴跑著遞送藥材。


    養了這段日子,小丫頭胖了不少,圓滾滾的身子跑起來,實在憨態可掬。


    “哼,小妮子,你還懂看男人了?姐姐告訴你,這男人好看根本沒用。”


    穆桑榆鼻子裏哼了一聲,她可不想說夏侯宇的好話。黎謹修,夏侯宇,她一定謹記這次的教訓,離他們越遠越好,免得再沾上什麽黴運。


    尤其這個夏侯宇,外頭看著人模狗樣,原來笑裏藏刀,口蜜腹劍,比黎謹修還可惡。


    行,他城府深,手腕強,她自愧弗如,那惹不起還躲不起麽?


    她就這樣,在長春宮裏和小姐妹做些瑣碎事,打發時光,聊著這些人的閑話,也是靜好歲月。


    “那姐姐以為,什麽樣的男人才有用?”


    白皙細瘦的手腕停了下來,白玉心隻覺手臂有些酸了,放了藥杵,含笑看著孟嫣。


    “那當然得是……呸,壞透了的丫頭片子,想哄我說出什麽來?”


    穆桑榆笑罵了一句,心境倒是鬆快的。


    她們都是進了宮的嬪妃,聊這些個其實也無濟於事,不過是過嘴癮罷了。


    “那皇上呢?”


    白玉心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她很想知道穆桑榆對皇帝其實是個什麽心思。才選秀那會兒,在儲秀宮裏她就時常聽傳言,貴妃娘娘善妒好醋,經年累月的霸占皇帝,不許任何嬪妃靠前。


    然則這事聽在她耳中,那便是娘娘對皇上一往情深,喜歡的男人自是不願看別的女人靠近,這是人之常情。


    敢頂著不守婦德的罵名,將滿腹情思表達出來,那是性情中人,好過那些矯揉造作、裝模作樣的人萬倍。


    但進宮這些日子了,她竟是一點兒沒看出來姐姐戀著皇上。


    雖說之前的事,她很為姐姐抱不平,但她到底是怎麽想的呢?“皇上?皇上不是好好的在養心殿。”


    穆桑榆全神貫注的看著黃銅秤上的藥材,仔細斟酌用量,仿佛一點兒沒把白玉心的話聽進去。


    “妹妹是想問姐姐,皇上算是有用的男人麽?”


    這算什麽傻問題?


    穆桑榆晲了白玉心一眼,卻見她笑意盈盈,眸光清澈,正望著自己。


    “皇上是大周國君,那當然是有用,大大的有用。”


    提起黎謹修,穆桑榆有些心煩,隨口敷衍了一句。


    眼下她有正事要忙,懶怠去想他的事情,何況也沒什麽好想的。


    白玉心善體人意,瞧出她心情不悅,也就不曾多問,轉了話鋒,“這雲常在好容易拔了個頭籌,誰知竟出了這樣的事,當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弄巧成拙了。隻是不知,接下去又會是誰補上去了。”


    愛誰是誰。


    穆桑榆沒有接話,也並不在意這些事。


    上輩子此時,黎謹修忙於軍情國事,根本無心顧及後宮,足足一月連後宮的門都沒踏入一步。那時雲筱柔尚被她發配在景福宮,其餘的嬪妃本來就是陪襯,從來也沒入過黎謹修的眼,更沒近過他的身。更重要的是,彼時她一直守在養心殿,旁人即便有心也不敢上前。


    這輩子,她可不會再上去討嫌了,雲筱柔雖病著不能動,但保不齊就會有什麽張筱柔、李筱柔冒出來。此次新選嬪妃,除了那才入宮就被皇帝貶黜了的倒黴蛋兒宋溪月,和自己身邊當神仙的白玉心,餘下還有常在韓曉梅、答應劉妙宜及沈招慧。


    穆桑榆在自己的迴憶之中扒拉了一下,好似各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此外還有宮中原有的嬪妃。


    這一世,她樂得冷眼旁觀看熱鬧,那養心殿還不知有多少場好戲要上演呢。


    “二位主子說侍寢的事兒,奴婢才從敬事房迴來,聽管事兒的公公說,禦前傳下了消息,把後宮所有主子娘娘們的綠頭牌都掛了起來。皇上親口吩咐的,若是再有自作主張的,必定嚴懲不貸。”


    白玉心的貼身宮女紅豆,從外頭進來,正聽兩人說侍寢的事,便插了一句嘴。


    穆桑榆有些訝異,這在之前可是前所未有。


    雖則這些年來,黎謹修本就不是個縱情聲色、沉溺後宮的君主,這些年來他也幾乎沒招幸過旁人,但那大半還是因著有她從中作梗。


    如今她撒手不管了,黎謹修怎麽自己唱了這一出?


    穆桑榆心念微轉,片刻便明白了過來。


    黎謹修自繈褓之中便被封為王爺,自幼深得先帝寵愛,天縱英才,人中龍鳳,從記事起便被人高高捧著,及至登基誅殺攝政王,平定內亂,大權在握。這青年天子眼下正是意氣風發之時,以為凡事無不盡在掌握之中,怎會容許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梁成碧之前的舉動,算是觸了他的逆鱗。


    穆桑榆忽然覺得有些好笑,梁成碧、雲筱柔這可都是上輩子在後宮裏翻雲覆雨的人物,怎麽如今沒她攪局,倒是越發的沒長進了?


    阿莫瞅著她的臉色,笑道,“這下好了,那起人也算歇了心了,皇上這段日子可是誰也不會招幸了。”


    “國事忙碌,理當如此。”


    淡淡的道了一句,穆桑榆重又低頭擺弄那些藥材。


    自這日起,長春宮門戶緊閉,隻有時打發人到太醫院尋覓藥材。


    宮裏人瞧著各種名貴藥材,流水似的送入長春宮,都各自稱奇。


    因著人人皆知,貴妃娘娘精通醫術,有時長春宮人生些病痛,竟是不必去太醫院請太醫的,便私下議論著,貴妃娘娘的病怕是不大好了。外頭這些風言風語,穆桑榆一概沒有理會,隻一門心思的為哥哥調製傷藥。


    依著上一世的進展,大概多不過十日,黎謹修便一定會駕臨長春宮,告知她此事。


    她必要趕在那之前,將傷藥製好。


    又過了兩日,阿莫自外打聽了消息,慎刑司問明白了玫瑰玉露膏一案。


    路玄明向慎刑司坦誠,那罐玫瑰玉露膏確實是他所製,銀翹前來問詢時,他為圖錢財,便將此物交給了銀翹。


    餘下的,便一無所知。


    他自稱與雲筱柔並無仇怨,隻為求財,那罐膏是他模仿師父的習作,藥料用度上難免有些分寸拿捏不當。


    而雲筱柔居然會拿去塗抹全身,也是他所料未及,方才鬧出那般大的動靜。


    慎刑司審來審去,也沒查出別的緣由來。原本依著賢妃梁成碧的吩咐,是要他們想方設法把這件事硬與長春宮掛上關係,然而這群太監忙活了幾日,卻什麽證據也沒尋著。路玄明又是夏侯宇的徒弟,看在夏侯宇的份上,他們也不敢鬧的太過,隻好草草結案。


    這案子,路玄明雖是犯了宮規,但林燕容也是有錯在先,慎刑司倒不敢各打五十大板,還是呈到了梁成碧麵前。


    梁成碧頭疼不已,又甚覺鬧心,這個林燕容入宮一件事兒沒辦成,倒是先惹了一堆亂子,自己隻剩跟在她後麵收拾爛攤子了。


    然則事已至此,她們好歹算一條船上的人,如今要緊的還是搬倒穆桑榆,再怎麽不情願她也隻能捏著鼻子又替雲筱柔擦了一迴屁股。


    好在黎謹修這段時日心思都在朝政上,根本沒工夫管後宮的事,她便自作主張罰了那路玄明三個月的俸祿,放他迴太醫院,交夏侯宇嚴加管教。


    至於雲筱柔,隻禁了她一個月的足——橫豎她也躺著養病,能不能出來都沒妨礙。


    這般處置,既在麵兒上圓了場,又照顧了夏侯宇的麵子,最要緊的是也算替雲筱柔遮蔽了過去。


    梁成碧自以為,自己這長袖善舞的本事很是高明。


    待案子了結,梁成碧吩咐春晴選了幾樣補品帶了,乘了步輦往永壽宮而去。雖則黎謹修叫她在翊坤宮閉門思過,但如今皇帝不進後宮,也沒下嚴令看管,自也沒人追究。


    到了永壽宮,宮女通傳之後,秀芝便請她進去。


    銀翹已被打入慎刑司做苦役,林燕容身邊無人可用,隻好還是把秀芝提了起來。


    秀芝前頭挨了一頓板子,到現下也沒好利索,一瘸一拐的引了梁成碧進去。


    入得內室,梁成碧便覺衝鼻的藥味兒。


    走到床畔,秀芝撩起帳子,低聲道,“小主,皇貴妃娘娘來看您了。”


    梁成碧打眼兒望去,隻見雲筱柔渾身都敷著草藥,一張臉也被包裹著,兩片唇腫的極高,像極了籠屜上的一塊發糕。雖是心中早有預備,但親眼看見這幅情形,梁成碧仍舊忍不住的嘴角抽搐。


    雲筱柔弄成這幅狼狽相,近段時日是再派不上什麽用場了。


    梁成碧本在心中盤算著,怎麽想法子買通了禦前的宮人,在皇上跟前說幾句雲筱柔的好話,引得皇上前來探視,看著她病中憔悴模樣,必會動了男人那憐愛之情。


    隻是今兒一瞧她這樣子,病西施是算不上了,病狗屍還差不多。


    梁成碧暗暗惱恨雲筱柔,越發覺著她爛泥不上牆,隻會拖累自己。


    “妹妹不能起身,還望姐姐見諒。”


    雲筱柔那軟踏踏的嗓音,無力響起。


    經過這段日子的診治,她的病總算好了幾分,能開口說句囫圇話了。


    “妹妹切莫多禮,咱們姐妹之間,哪裏還用的著論這個!”


    梁成碧心中雖不耐煩,嘴上還是敷衍一二,說了幾句寒暄客套話,話鋒一轉便兜到了這案子上。一樁誤會。夏侯禦醫的醫術一向高明,誰知教出來的徒弟竟這般糊塗。調配個麵膏,也能出了岔子。又陰差陽錯的,那麵膏到了妹妹手裏。妹妹也千不合萬不合,竟拿它抹遍全身,這才鬧出這段禍事來。如今姐姐已罰了那小醫官三個月俸祿,交由夏侯禦醫嚴加管教,又吩咐太醫院拿出最上等的藥材來給妹妹醫治。妹妹且安心,不過是一時飛災。”


    三言兩語,梁成碧說明白原委,笑了笑又道,“隻是妹妹病的可惜了,不然這會子妹妹已得了皇上的恩寵,位分怕也提了一層。眼下這等,也隻好再等著了。”


    說著,見雲筱柔眸光輕轉,流瀉出不甘的神色來,梁成碧忙又道,“妹妹且聽姐姐一言,那日你雖在裏頭躺著,外頭的情形想必你也聽的清楚。皇上對貴妃可是信賴有加,連太妃娘娘的話都沒聽進去,顯然也不想再追究下去。倘或妹妹死咬著不放,倒令皇上覺著妹妹不識大體。不若就此罷了,還能在皇上心裏落個寬仁大度的好印象,來日方長呢。”


    聽著梁成碧那蠱惑人心的言語,雲筱柔眼中那憎恨的光芒逐漸熄滅。


    片刻,她才又輕輕說道,“多謝姐姐指點,妹妹都記在心上。妹妹如今這般模樣,不能伺候皇上,就仰賴姐姐多多在皇上麵前美言了。”


    我替你美言?!


    我連皇帝的麵都見不著了還替你美言!


    心中雖是這般抱怨,梁成碧麵上還是掛著溫婉撫慰的笑意,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方才起身離去。待梁成碧走後,雲筱柔躺在床上,恨的咬牙切齒,又滿腹狐疑。


    這件事,若說同穆桑榆沒有關係,殺了她也不信!


    穆桑榆可是書中最大的反派配角,對於身為女主角、並搶去了皇帝的自己,簡直恨不得食肉寢皮。


    她從來不會有什麽皮膚疾病,怎的偏生就在侍寢的節骨眼上,抹了那勞什子玉露膏就成了這幅模樣。


    那本破小說是怎麽迴事,書裏助女主角美容養顏的神藥,如今竟成了毀她的毒藥!


    書裏寫那穆桑榆精通醫理藥術,要在這上麵動手腳來謀害她,那還不是易如反掌!


    隻是,玫瑰玉露膏是路玄明所做,路玄明又是夏侯宇的徒弟,正是如此她才放心大膽的塗抹,誰知還是出了問題。


    也許,這一出是她太過激進了,就該先把夏侯宇收入麾下,再行事才對。


    穆桑榆醫術精湛,她身邊若沒有個高明的太醫護著,宮廷生涯可還真是膽戰心驚。如今男主角黎謹修無暇顧及後宮倒也是好事,她可以徐徐圖之,先收攏了夏侯宇,再慢慢的對付穆桑榆,占據黎謹修的心。


    雲筱柔在心中籌謀,滿麵陰沉之色。


    梁成碧離了永壽宮,乘著步輦在長街上緩緩前行。


    春風和暖,撫在麵上,頗為愜意。


    “春日了,可這後宮還跟冬日裏一般荒涼。”


    梁成碧的無心之言,卻道出了她眼下心境。


    皇帝不來,這後宮便永遠都是座大冰窖,也唯有那長春宮四季如春。


    “這常在還當真是個中看不中吃的貨色,入宮前鬧得飛火流星,入宮後卻狼狽至此,這次毀在誰手裏都還鬧不明白。枉費本宮之前費盡心思,替她散布那些傳言。如今連宣和太妃也避開了,越發沒有指望。”


    之前那什麽未進宮就蒙皇上寵幸的言論,實則都是翊坤宮散出去的。本是為著刺激穆桑榆,沒想到穆桑榆如沒聽到一般,倒險些被皇帝抓住。


    “娘娘切莫灰心,常在雖不濟事,還有旁人呢。韓常在和劉答應來求見了幾次,隻是娘娘不得閑沒見她們。還有幾位主子,想走娘娘的門路。”


    春晴跟在一旁,低聲說道。


    “嗬,本宮能有什麽門路給她們走。”


    梁成碧冷笑了一聲,又道,“你見過了,人可都還成麽?別又似雲筱柔一般,外強中幹的貨。”


    春晴迴道,“奴婢見過,韓常在性子柔婉,劉答應模樣生的極好,尤其那眉眼倒還真有幾分像長春宮的那位。”


    “好,”梁成碧眯細了眼眸,唇角一勾,“禦前的門路,本宮替她們疏通。餘下的,本宮可就等著看好戲了。”


    這男人嘛,還不就貪圖個新鮮?


    黎謹修就算是真龍天子,年少英才,那也還不就是個男人。


    他寵了穆桑榆那麽多年,早該不新鮮了。


    勤政殿中,黎謹修麵沉如水,高坐於龍椅之上,凝視著殿下的幾名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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