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謹修他原想著大約是穆桑榆,勾唇一笑,正要調侃幾句,幾日沒去後宮瞧她,她怕不是耐不住性子了。


    猛然聽李德甫說起是梁成碧送來的,興致頓時一掃而空。


    “李德甫,翊坤宮這兩日,沒少使銀錢打點你吧?”


    丟下這不鹹不淡的一句話,黎謹修再大步向外走去,再沒看那參湯一眼。


    李德甫卻是驚出了一身冷汗,禁不住舉袖擦了擦額頭,一溜小跑的跟了上去。看來,皇上這次對皇貴妃娘娘可是惱的不輕,這翊坤宮的銀子還是退了迴去吧。自己可沒這樣大的本事替她說情,弄得不好,這大胖腦袋就要搬家了。


    他李德甫一路跟著萬歲爺從寧王到皇帝,雖說平日裏會借著替那些嬪妃拉線說好話撈些油水,可到底誰才是主子,他還是分得清的。


    黎謹修走到養心殿外,迎麵一股夜風襲來,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正當春日時節,微風和暖,混雜著無名花香,中人欲醉。


    舉頭遠眺,夜涼如水,月掛中天。


    紫禁城之中的春夜,萬籟皆寂,黎謹修忽而覺得微微有些寂寞。


    往常他政務繁冗,無暇顧及後宮之時,穆桑榆必定會帶著親手做的藥膳前來探視,纏夠幾個時辰才會迴去。


    說不準,臨末還要勾他晚上到她宮裏去過夜。


    那時候,自己還嫌她聒噪纏人,可如今沒有了這紅袖添香,他倒還有些不慣了。


    也罷,她正當抱病,不來也是情理之中。


    “什麽時辰了?”


    “迴皇上,已是戌時二刻了。”


    黎謹修若有所思,捏了捏鼻尖,吩咐道:“去長春宮瞧瞧。不必傳儀仗了,咱們悄悄的去。”


    言罷,當先一步下了台階。


    李德甫呆愣了一下,忙自跟了上去,心裏暗自嘀咕著,皇上今兒倒是好興致,貴妃娘娘不來,自己個兒尋過去了,往常還嫌人煩呢!


    主仆兩個一前一後走在宮道之上,月光皎潔,在地下拉出長長的影子來。


    一路悄無聲息的到了長春宮外,那守門的宮人正預備下鑰,一見皇帝到來,慌忙跪下行禮,又要往裏通傳。


    黎謹修卻擺了擺手,“不必了,朕瞧瞧貴妃在做什麽。”


    說著,邁步入內。


    依著黎謹修所想,他有日子不來,新選秀女又將入宮,穆桑榆必定想他想的茶不思飯不想,人都要瘦個一圈。


    他是男人,又是天子,自是享受女子的愛慕崇拜。


    然則才走到內殿外,黎謹修便聽裏麵傳出陣陣笑語。


    穆桑榆已梳洗過了,穿著一件藕荷色薄紗寢衣,抱著豆蔻坐在床上,教她說:“來,跟娘說,我——叫——豆——蔻。”豆蔻也散著頭發,小小的身子裹在大紅綢緞衣褲裏,笑嘻嘻的看著她,半晌還是隻會說那一個字:“娘——”


    穆桑榆歎了口氣,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自己已教了她兩日了,豆蔻除了喊她娘,還是什麽也不會說。


    也替她把過脈,仿佛一切太平,這心病自古就沒藥可醫。


    罷了,來日方長,再接再厲,她便不信,自己一日日的教下去,豆蔻還是不會說話。


    黎謹修站在帳幔外,靜靜瞧著這一幕。


    這樣的穆桑榆,他可從未見過。


    她溫婉慈和,話語輕柔,宛如一個慈母。若非事先知曉,他當真要以為,豆蔻就是她的親生女兒。


    這祥和溫暖的一幕,直將這位平日裏手握乾坤、翻雲覆雨、與權術惡鬥不休的大周天子的心,化如繞指柔。


    他果然沒有看走眼。


    “榆兒。”


    黎謹修輕輕咳嗽了一聲,掀起帳幔,走了進去。他怎麽又來了?不嫌煩嗎?


    穆桑榆心底有些迷茫,身子倒是更快了一步,急忙下床行禮。


    “臣妾不知皇上駕到……”


    黎謹修兩步上前,俯身將她攙扶起來,莞爾一笑,“近來政務繁忙,朕無暇顧及後宮,但又記掛著你的病,這會兒事都了了,所以過來瞧瞧。”


    說著,拉著她在床畔坐了。


    穆桑榆將手輕輕拽了一下,想從黎謹修掌中抽出,卻覺他握的用力,便也隻好任由他握著。


    她垂首輕笑,“皇上乃一國之君,日理萬機,怎能為臣妾區區病體掛心。”


    這可全都是她的真心話,黎謹修少惦記她,那就萬事太平了。


    這話聽在黎謹修的耳中,卻又成了她“懂事體貼”的又一力證。


    “榆兒如今,倒是穩重了不少。”


    “臣妾進宮也有年頭了,眼見著新人都要入宮了,再不長進些,豈不讓將來那些妹妹們看笑話。”穆桑榆口中敷衍著,心底卻在哀嚎,她好困好累,眼下她隻想帶著豆蔻睡覺,黎謹修怎麽還不趕快走!半夜抽風跑到她這兒來,就是為了說廢話嗎?!


    豆蔻年歲尚小,熬不得夜,已靠在穆桑榆身上打起了盹兒,小腦袋一點一點的。


    穆桑榆靈機一動,忙說道:“皇上,豆蔻困了,臣妾就不留……”


    話未說完,阿莫卻走了過來,微笑道:“皇上,娘娘,奴婢抱小公主去抱廈歇息。”


    穆桑榆睜大了眼睛,盡力的想用眼神阻止自己的心腹宮女這“伶俐”舉動。


    然而,阿莫卻好似看不見一般,徑直上前抱起了豆蔻。


    偏生,一旁黎謹修頷首道:“去罷,小心伺候著。”


    皇帝都已放了話,穆桑榆也再難有什麽舉動,隻好任憑豆蔻被阿莫抱走。


    屋中,隻餘下兩人。


    黎謹修想幹什麽?


    他該不會今夜想睡在她這兒吧?!這念頭才從心底裏鑽出來,穆桑榆便覺一股寒意順著背脊直躥了上來。


    上輩子,自己是如何獨守深宮,夜夜苦等著他前來的記憶,再度蘇醒了過來。


    起初黎謹修還會來,但隨著長春宮再也不見他的蹤跡,他目光之中的厭憎之情與日俱增。


    那時的穆桑榆,卻還在心底裏欺騙著自己,黎謹修還會念著往日的舊情,不會當真厭棄了她,她苦求著他的垂青與憐愛。


    妃嬪們嘲笑她,說她自不量力,異想天開,竟妄想占據一個帝王的心,爭奪那本不屬於她的東西。


    好啊,既然不屬於她,那她也不稀罕。


    她不想再同黎謹修有什麽情欲上的糾纏,免得那位真命天女來時,白惹不痛快。黎謹修是雲筱柔的,她很清楚。


    穆桑榆不知黎謹修今夜是發了什麽神經,又或者幹脆就是一時興起,她低頭苦思著如何將他攆走。


    當然,也許一切不過是她自作多情,陸昊之根本沒那個意思。


    退一步講,她還生著病呢,不是麽?


    她垂首不言,鬢邊散發垂落,落入黎謹修的眼中,卻成了溫柔靜好。


    屋中一燈如豆,燭火搖曳,落在孟嫣身上,薄紗寢衣之下,隱隱透出豐滿高隆的胸脯,窈窕細軟的腰肢,白玉細膩的肌膚。柔媚誘人,魅惑著黎謹修的心。


    他自是不知穆桑榆心中在想什麽,她是他的嬪妃,伴他過夜,與他歡好,都是情理之中。


    “榆兒的氣色,好似好了很多。夏侯禦醫的醫術,朕還是信得過的。”


    她麵色紅潤,小臉豐盈,再不見之前的病容憔悴的模樣,雖有些遺憾她並未為他廢寢忘食,但看她病情有了起色,他倒也高興。


    這哪兒是那夏侯宇的本事,全都是因著她在裝病啊!


    穆桑榆腹誹著,麵上倒笑的謙遜柔順,“皇上身邊伺候的人,那醫術自然是精湛高明。臣妾這點微末伎倆,望塵莫及。”


    口中說著,她微微挪了一下身子,試圖拉開與黎謹修的距離。


    黎謹修並未察覺她的意圖,長臂一伸,竟將她摟入懷中。


    穆桑榆幾乎僵了身子,龍涎香與成熟男子的氣息將她淹沒,寬闊的胸膛與強健的臂膀,都向她彰顯著男人的力氣。


    無論是他身為帝王的身份,還是這份力量,都令她明白,她反抗不得。隻是,同他歡愛的記憶已太過遙遠,她早已不知該如何侍寢,眼前的陸昊之已和陌生男人無甚區別。


    她沒有抬頭,目光停留在他胸襟的祥雲之上。


    隔著衣衫,她能感受到他的熱度,聽到他的心跳。


    “榆兒,喜歡豆蔻麽?”


    男人的聲音響起,有一絲喑啞。


    “豆蔻可愛可憐,臣妾自然喜歡。”


    為何突然問她這個?


    “朕自登基至今已有五載,膝下卻並無一個皇兒。朝廷上那班大臣,日日都在上折子催促朕盡快綿延子嗣。為著大周江山,朕確實也該考慮這些事情了。”


    穆桑榆啞然,黎謹修這意思難道是要……


    “榆兒,有個咱們的孩子,你可歡喜?”


    穆桑榆隻覺的耳邊嗡嗡作響,黎謹修是跟她要孩子麽?!


    黎謹修卻不由分說,捏著她精巧的下巴抬起,烏黑暗沉的眸子裏有著毫不掩飾的渴望。


    他俯首就吻住了那甜軟的唇瓣。還沒等他意亂神迷,唇上卻傳來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嘶——!”


    黎謹修猛然抬頭,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開來。


    他手才鬆,穆桑榆便倉惶爬到了床角,縮成了一團。


    “穆桑榆,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咬朕!”


    黎謹修又驚又怒,俊美英挺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壞了壞了,這下可壞了!


    穆桑榆隻覺心狂亂的跳著,激怒皇帝可是下下策,但她咬都咬了,還能怎麽辦?!


    誰讓黎謹修忽然登徒子一樣的撲過來親她,她連想都沒想,張口就咬了下去。


    她急中生智,硬捏了一把大腿,擠出兩滴淚來,委委屈屈的說道:“皇上,臣妾身子尚未痊愈,這病好似還有些傳人。臣妾是怕過了病氣給皇上,一時情急方才如此,還望皇上恕罪。”


    黎謹修眯細了眼眸,緊盯著那縮在角落裏的小女人,看著她演戲。穆桑榆當真以為他是傻的麽,任由她糊弄?!


    她拒絕之意都已這般她拒絕之意都已這般明白了,他還看不出來?!


    才幾日功夫,她就這般精神了,說明她的病壓根不怎麽要緊,卻忙不迭的把綠頭牌掛了起來。


    今兒他好容易抽空子過來,她卻咬了他。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忙了一整天朝廷大事,巴巴兒的跑來陪她,卻還要受她的敷衍愚弄?


    真當他離不開她是麽!


    黎謹修許久沒有開口,屋中如凝固了一般的沉寂著。


    穆桑榆隻覺一滴冷汗,自額頭滑落在胸前。


    “既是會傳人的病,那你還敢抱著豆蔻?”


    半晌,丟下這句話,黎謹修拂袖而去。


    待他離去,穆桑榆整個人才癱軟了下來,躺倒在了床上。


    他顯然是沒有信。


    不信,就不信了吧,總不會為了這點事就治她的罪。


    往後,他不信她的時候,還多著呢。是他說起,有一個他們的孩子她可歡喜時,她瞬間就沒了理智。


    她不是沒有過他們的孩子,上輩子她滑胎之日,就是她被廢去貴妃一位之時。


    穆桑榆心裏明白,沒有辦法不責怪遷怒於他。


    黎謹修,你我就此陌路。


    一顆淚珠,從她眼角滾落在枕巾上。


    黎謹修盛怒之下,迴至養心殿。


    敬事房的首領太監許東英正在殿外候著,一見皇帝迴來,忙端著盛滿綠頭牌的盤子上來跪下。


    “皇上,請您翻牌子。”黎謹修抬腳,就把那盤子踢翻在地。


    “滾!”李德甫連忙使了個眼色,叫許東英下去,自己跟進去伺候。


    瞧這情形啊,皇上是讓貴妃娘娘給從床上攆下來啦,所以才發這麽大的火。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貴妃娘娘您可把我們這群當奴才的給坑慘啦。


    李德甫進去時,隻見皇帝正在龍椅上,一手扶額,不住摩挲著,仿佛十分煩心。


    他小心翼翼上前,侍立在側。


    “李德甫,”半日,黎謹修緩緩開口,“這貴妃又在搞什麽把戲?”


    激怒他,對她有什麽好處?


    她不是向來最在乎他的寵愛麽?


    李德甫忽然靈光一閃,迴道:“皇上,近來宮中有一則傳言,是關於那位雲筱柔花仆的,不知皇上可聽說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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