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曦不務正業的性子似乎是從很早以前就養成了,隻是她如今做事還會帶著幾分忌憚,要考慮好前因後果,大概是她心裏那個會給她收拾爛攤子的人早已不在了。


    木屋裏的歡鬧聲還在繼續,赤曦負責胡鬧,梵蓁負責譏諷,幽負責勸和。


    他們看上去如此吵鬧,卻又如此和諧,在昏黃的燭光下,溫暖得像是名為“家”的東西。


    但那些熱鬧都是別人的,都已遠去了。


    陸塵心默默離開了木屋,迴到漆黑幽暗的叢林裏。


    他沿著來時的路往迴走,腳步一直未停,目光卻有些呆滯。


    塵封在梵蓁記憶深處的,是曾經與幽和赤曦一起度過的時光。


    那裏藏著他從未見過的感情豐富的梵蓁,還有肆無忌憚的孩子氣的赤曦。


    那些注定銘刻的記憶,他卻也注定無法涉足了。


    *


    叢林越走越暗,陸塵心卻渾然不覺。


    他照著記憶中的路一直走,卻漸漸走到陌生的地方。


    當他迴過神來的時候,除了黑暗是熟悉的,別的一切都見所未見。


    他仍身處一片樹林中,但不同於青合山上的鬱鬱蔥蔥,這裏的植株通通散發出十分黑暗的氣息。


    指尖突然傳來尖銳的疼痛,他垂眸一看,作案的藤蔓急速退去,消失在繁茂的叢林之中,難以追尋。


    難怪會覺得奇怪,這裏的植物是吃人的。


    陸塵心在古籍中看見過相關的記載。


    傳聞上古之時,魔界與妖界生出罅隙,連綿不斷的戰爭使得兩界交界處鬼氣森森,魔物遍地。


    後來火神出麵調和,戰爭終止,但妖魔兩界之間互通的道路被徹底關閉。


    在兩界之間有一片狹小的空間,獨立於六界之外,無日月,無,可進不可出。


    傳說中那裏的花草食肉,因妖氣和魔氣變異的巨獸橫行,恐怖程度幾乎是誕生了另一個洪荒。


    但傳說之所以為傳說,就是因為從未有人親眼見過。


    陸塵心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這也是梵蓁記憶的一部分嗎?


    幻境崩壞到達一定程度,時間和空間便不再如常,而是會因為崩壞被重疊,轉個身的功夫從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並不稀奇。


    陸塵心擔憂的是梵蓁曾到這樣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方做什麽,以及一會兒他該怎麽迴去。


    林子裏太暗,他施展法術喚出一隻螢蟲帶路。


    螢蟲發出微弱的光,使他能稍微看清周圍的環境,且螢蟲趨光,會領著他走向有光的地方。


    穿出林子的時候,陸塵心還趟過一條小溪,溪水是黑色的,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怪味,若非讀書多,他八成會以為自己誤入了冥界。


    跨過溪水後,林子裏的樹木便稀疏起來,再走上一會兒,便見到一麵筆直的峭壁,峭壁上掛滿了紫色的藤蔓,如同一片紫藤花海。


    螢蟲不顧陸塵心的召喚,鑽進了藤蔓中去。


    陸塵心在確認藤蔓不會傷人後,伸手挑開它們,如同挑起一扇珠簾。


    紫藤後是一個幽深的山洞,洞中有微弱的火光,螢蟲撲向火焰,但最後一點柴火就要燃燒殆盡。


    而火堆旁邊,躺著一個血淋淋的人。


    是梵蓁。


    陸塵心從未見過梵蓁如此狼狽的模樣,他遇見她時,她已難在六界中尋覓敵手。


    可她滿身的血,究竟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陸塵心站在洞口,有些猶豫。


    他還沒忘記自己身處環境之中,所見皆是由他人記憶延伸出來的幻覺,若與是幻影的梵蓁相見,他不好解釋自己的來曆,或許會陷入麻煩之中。


    但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劈啪一聲,洞裏的火光徹底滅了。


    他挑起紫藤的手一僵,頓時無措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梵蓁卻全無反應,仍是以蜷縮的姿勢倒在地上,陸塵心便敢肯定她是真的暈過去了。


    林子裏有很多枯枝,他撿了一些幹燥的迴到山洞裏,重新升起了火。


    溫暖又明亮的火光把整個山洞都照亮,陸塵心小心翼翼地把俯趴在地上的梵蓁翻過來,這才注意到她手裏抱著的東西是什麽。


    一把劍。


    或者說一根脊骨,


    製成的劍。


    周圍的血腥味兒突然濃重刺鼻起來,陸塵心看著梵蓁身上被血浸濕的衣衫,心裏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和難受。


    即便明知身處幻境,但他還是忍不住出手,試圖幫梵蓁療傷。


    梵蓁懷裏抱著的骨劍是她自己的脊骨,令陸塵心驚訝的是,她的身體內有一根新的脊骨正在長成,因此哪怕他什麽都不做,梵蓁也能恢複如初,她需要的隻是時間。


    如此強大又恐怖的自愈能力,陸塵心聞所未聞。


    盡管梵蓁十分強大,但在所有人的認知中,她始終為妖,如今卻能做連神也不能做到的事。


    她真的是一隻蛇妖嗎?陸塵心忍不住再次懷疑。


    抽骨鑄劍,梵蓁耗費如此多的心血來完成,世人卻幾乎從未見過這把劍,她是為自己而鑄的嗎?


    火星再次炸了一下,劈啪脆響將陸塵心從沉思中拉出來。


    紫色的藤蔓間隱約露出一些光亮,似是天要亮了。


    赤曦還在湖城的小屋裏等著,他得早點迴去,免得她擔心。


    陸塵心往火堆裏又添了幾根木柴,起身往外走。


    當他掀開紫藤的時候,一陣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識抬起手臂遮擋,便是那一瞬,擋在麵前的紫藤消失無蹤,當他再次看清周圍的時候,麵前已不是妖魔兩界之間的無序之地,身後也沒有滿身是血的梵蓁。


    他怔怔地看著麵前,因為他所見到的是自己的記憶,是他與赤曦離開洪荒,在雲尚穀中分別的時刻。


    洪荒的封印隱沒於雲尚穀的濃霧之中,他們身旁是筆直的黝黑峭壁——陸塵心便是從那上麵摔下來,誤入洪荒——四周是茫茫白霧,難辨東西。


    從洪荒逃出來時他們正經曆一場字麵意義上的神仙打架,漫天的塵土和火雨砸落,在巨大的靈力形成的風暴中,他眼中的天地陷入混亂。


    可突然之間,洪荒的封印之門開啟,如同漩渦一般將他們吸住,他們就這麽糊裏糊塗地離開了洪荒。


    他們在看不清邊界的崖底醒來,陸塵心清醒的時候,赤曦就已經記起了所有的過往。


    那時他一度覺得突然,一直以來總是跟在他身邊的姑娘眼裏突然就沒有他了,他整個人都覺得不自在,腦子卻不能思考,隻能怔怔地看著赤曦,希望她從自己那雙渴求的眼睛裏看見不舍。


    可他隻等到一枚焰羽,以及姑娘決然而去的背影。


    焰羽仿佛意味著銀貨兩訖,他心裏那麽多的不甘,最終被掩埋在歲月的塵埃裏。


    他一直以為自己不在意了,或者他寧願相信自己不在意了,畢竟神幽已經死了,現在陪在赤曦身邊的是他。


    可當一切重現於眼前的時候,那些沉底的不甘便都浮了上來。


    那時候為什麽不留住她呢?如果那時候開口了,他們就不必與天庭為敵,也不必被迫生死相隔了吧。


    也許是執念太強烈,迷霧中隱約出現了一個赤紅的人影。


    那紅是焰羽的顏色,隻有她熾烈如火焰,美若盛世的煙花。


    “赤曦?”


    陸塵心壓抑著心中複雜的情緒,試探著開口喚她的名字。


    赤紅的人影走出迷霧,如同當年,她走向他,從前的天真不再,滿麵痛苦。


    “對不起。”她說。


    陸塵心什麽也沒有說,但她卻接著當年的話兀自說了下去。


    “我想起自己是誰了,有一個人還在等我,我得去找他,對不起。”


    “謝謝你把我從洪荒中救出來,如果不是你,我或許會永遠迷失在那裏,你是指引我的明燈,是神派你至此的嗎?”


    她從自己身上拔下一根焰羽,羽毛根部還帶著嫣紅的血。


    “這枚焰羽給你,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給你了,隻有焰羽是我自己的,你不要嫌棄。”


    “對不起。”她再一次說。


    她說完這些話,便轉身打算離去。


    但陸塵心想過很多次,如果再有一次機會,他不會讓赤曦走的,他可以陪她慢慢地去找幽的痕跡,但他不會再放開牽住她的手了。


    “赤曦!”


    他跑上前,不顧一切地抓住她的手腕。


    “別說對不起,也別走,你隻會讓自己陷入危險和痛苦之中,你想做的事我們可以一起去做,你不是孤單一人,也別把我丟下。”


    “不!”被他抓住的赤曦迴頭,滿臉的嫌惡與厭棄,“你不能跟著我,神尊看見了會生氣的。”


    陸塵心怔在原地,像是有什麽東西堵在他的喉嚨裏,讓他說不出話。


    而赤曦說出口的話愈發鋒利,“你以為你是誰,用什麽和神尊相比,我和神尊彼此相伴,走過了半個上古紀,而你呢?我會永遠愛他的,哪怕他死了,再也迴不來,我也會繼續愛著他的!”


    手中抓著的手腕如同一根燒紅的炭火,灼傷了他的手心。


    陸塵心突然感到恐慌,他匆匆放了手,但垂在身側的手仍忍不住發顫。


    赤曦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劍在他身上劃過一道傷口,在神幽和赤曦之間,他注定了是多餘的那一個。


    難以言喻的痛苦從心底翻騰而出,將他席卷淹沒。


    周圍的空氣像是被什麽抽盡,在瀕臨絕境的窒息感中,他的雙眼短暫失明,周圍再次陷入無邊的黑暗,而他卻有一種心如死灰任由生死的墮落心思。


    有喧囂的風唿唿地刮在他的臉上,刀子一般。


    失明的眼漸漸能看見一些金色的光,然後是雪白的雲。


    一片廣袤無際的雲海。


    是天庭。


    “對不起,我永遠不會背棄神尊,隻要能讓神尊歸來,什麽我都願意犧牲,哪怕是我自己,哪怕是你。”


    赤曦的聲音再次傳來,她出現在他麵前,起初隻是一個透明的虛影,漸漸變得凝實,到最後,周圍出現了很多天兵,以及一些天界的同僚,他方明白過來,場景再次發生了變化。


    隻是眼前的赤曦說著殘忍的話。


    “你會原諒我的吧,對嗎?畢竟你愛我啊。”


    胸口驟然傳來劇痛,他低頭看去,赤曦漂亮的五指穿透他的胸膛和肋骨,攥住了他的心髒。


    噗——


    血液噴濺在她瑩白的臉上,漂亮得像落在珍珠上的花瓣。


    天界喧囂的風從他空洞的胸口穿過,涼颼颼的,似疼的有些麻木了。


    他看著赤曦鬆手,將那顆從他胸膛裏掏出去的熱騰騰的心髒丟下雲端,跌入塵泥。


    “你說愛我,可是一顆有愛的心有什麽不同呢?都是肮髒的血與肉罷了。當你死去的時候,也不過一團汙穢,你期待我會愛汙穢之物嗎?你認為我會多看它一眼嗎?”


    “你的靈魂,隻是他的祭品罷了。”


    赤曦染血的指尖在他肩上輕輕一推,他便無力地向後倒去,跌下雲頭。


    風唿嘯著從耳邊刮過,他想著自己死時會怎麽樣呢,是真如赤曦所說,成為一團不值一顧的汙穢嗎?


    他閉上眼,心如死灰,平靜地準備接受迎接自己的東西。


    無論是有去無迴的冥界,還是世人皆厭棄的汙穢,都無所謂了。


    *


    “塵心,塵心,陸塵心!”


    陸塵心在愈發焦急的唿喚聲中驚醒。


    他猛地睜眼,入眼便是赤曦充滿擔憂的麵孔。


    他正躺在赤曦懷裏。


    但幻境中的“赤曦”抓著他的心髒,用輕嗤的語氣將一切貶入塵泥的樣子還曆曆在目,他一時竟分辨不出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幻。


    一隻秀氣的手輕輕拍在赤曦的肩上,“他被幻境迷霧影響得太深了,需要一點時間恢複,別太擔心。”


    熟悉的聲音。


    陸塵心目光上移,意外地看見了一個熟人。


    “墨姝?”他的聲音略嘶啞,但難掩驚訝和疑惑。


    墨姝衝他點了點頭,算作迴應。


    赤曦卻不高興了。


    “為何你連墨姝都記得,看見我時卻一臉警惕和懷疑呢?”


    陸塵心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個問題,總不能說他是因為自己太小心眼,著了幻境的道,所以看見了一些很糟糕的東西吧。


    他抬起手,輕輕撫過赤曦的眉眼。


    “我夢見你了,雖然夢裏的你很欠揍,但我醒來還是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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