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曦和陸塵心走了一圈迴到陳府門前,恰好日掛中天,趕上了午飯時候。


    赤曦已不把自己當作是客,兀自便推門進去,陳全正好從廚房裏端出一大碗燉雞來,笑迎兩人。


    “仙人們迴來啦,這一趟可有什麽收獲?”陳全把燙手的碗安安穩穩放到竹桌中央,便開始搓被燙紅的手掌。


    陸塵心和赤曦對視了一眼,這陳府也奇怪得緊,按理來說他們不該把自己現在唯一的線索擺到明麵上來。


    但陳全好歹是整個村子的族長之子,芸兒的事早晚會傳到他耳朵裏,若他們刻意隱瞞,沒準就會弄巧成拙。


    兩人猶豫間,陸塵心突然錯開了目光,溫和微笑道,“別的倒沒什麽,隻是一個有瘋病的小姑娘突然跑出來對師妹又打又罵,師妹被嚇到了,我這才先送她迴來。”


    赤曦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但兩人好歹是一條繩索上的螞蚱,聽陸塵心這麽說,她立刻便捂著自己的心口做出驚嚇過度的虛弱狀。


    “哎喲,師兄你快來扶一扶我,我這頭又開始暈了。”


    陳全見狀,趕緊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可又意識到以自己的身份不好上前相扶,進退兩難之間,反倒顯得愈發慌亂。


    “仙姑沒事吧?趕緊到屋裏先歇著吧,可別真被嚇出什麽好歹來,小人可背不起這樣的罪過啊。”


    赤曦把捂著胸口的手分了一隻去扶額。


    “我沒事,隻是需要師兄扶。”


    她那模樣若不是過於做作,當真是有幾分惹人憐的。


    陸塵心不好當著陳全的麵跟她翻臉,隻好沉著臉色去扶她,赤曦抓住了他的手,便不管不顧地依偎上去。


    寬袖之下,陸塵心抓著她手腕的手緩緩收緊。


    他麵上不變,甚至有幾分迷惑陳全的擔憂,私下裏卻低聲警告赤曦,“你裝的太過了。”


    赤曦表麵哭唧唧,心裏笑嘻嘻,迴他道,“不過,你青合派裏的弟子盡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小姐,我這樣正好。”


    陸塵心不想再管她這個戲精,扶著她走進客房。


    客房裏的方桌上換了新的茶杯茶壺,還有一壺仍然溫熱的新茶,若不是知道陳府有問題,赤曦大概要被陳全感動的熱淚盈眶了。


    她到床邊坐下,便不得不放了手,隻是手掌還殘留著陸塵心身上的餘溫,她曲起手指碰了碰掌心。


    “現在先穩住陳全,其它的等陸思和趙瀟瀟迴來再說。”


    陸塵心偏冷淡的聲音把赤曦從莫名的情緒裏拉出來,她淡淡地迴了一聲“嗯”,便沒再說話。


    陸塵心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也無心知道她在想什麽,轉身出了客房。


    陳全當真備了整整一桌好菜等他們迴來吃飯,為了防止這些飯菜有問題,陸塵心還借著幫忙的借口到廚房檢查了一番,鍋是鍋,灶是灶,火是火,柴禾也少了些許,看來這一次是真的飯菜。


    等豐富的菜擺滿了竹桌,也不見陸思和趙瀟瀟迴來,陸塵心便和陳全一起坐在院子裏等,兩人各捧著一杯泉水,清涼爽口。


    陳全喝了一大口,很是滿足。


    “這泉水是我們村子外一個天然泉眼裏冒出來的,就像神賜的一樣,因此大家都很珍惜。雖然比不上仙山上的仙泉,但也別有一番滋味,仙長可嚐嚐看。”


    聞言,陸塵心小酌了一口,似品茶一般細細地品。


    味甜且清涼,最適合這夏日不過,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吝讚揚,“的確是一口好泉。”


    自家村子的東西被誇了,陳全眉開眼笑,臉上起了好幾道褶,整個人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十分好相處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壞人。


    陸塵心沒再喝那杯泉水,隻是拿在手裏。


    “陳先生,我能冒昧問一問,那得了瘋病的小姑娘是怎麽迴事嗎?”


    提起這件事,陳全的臉色變了變,要不是陸塵心觀察細致,大概就要錯過了。


    不過這麽小一個村子,各家各戶有什麽事彼此都是清楚的,若是陳全說不知,他大概才會懷疑。


    陳全舔了舔起皮的嘴唇,像是有所猶豫。


    陸塵心不想過早破壞他們與陳全之間的微妙關係,便給了個台階,“隻是今天師妹突然遇到這件事,我才想著要問一問,不過想來應該隻是村子裏的家事,我們是外人,是我冒昧了。”


    “仙姑因此受了驚嚇,仙長問一句也是應當。”陳全連著歎了幾口氣,人看上去都老了幾歲,“隻是這是我們村子裏的一件醜事,俗話說家醜不外揚,我這才有所猶豫啊。”


    “醜事?”陸塵心想不明白,就這樣一個小村子,村民們互為親戚,互知底細,又淳樸善良,能出什麽不足道的醜事來。


    陳全又喝了一口茶水,才將舊事緩緩道來。


    芸兒的父親姓陳,是土生土長的竹林村人士,其母李氏則是逃難到這裏來的。


    當年黃河決堤,淹了沿途兩岸無數土地和村莊,也就有了無數的難民。


    李氏在水難中失去父母雙親,又與僅剩的親人走散,陰差陽錯到了竹林村來。


    她到的時候已經連著半月沒有吃過一頓飯,隻靠雜草、土根、樹皮果腹,再加上一些清水,又連著走了幾個月的路,人瘦得脫了形,差點就餓死了。


    芸兒的父親在竹林村外撿到她,把她帶迴了家,好吃好喝伺候著,把人從鬼門關給拉了迴來。


    因著這層救命之恩,兩人又互生情愫,很快便訂下了親事。


    村子裏少有喜事,當時全村人都去賀喜,一對新人恩愛非常,本該是天作之合,長長久久過一輩子。


    一年後李氏生下女兒,取名陳芸兒,芸兒自小就懂事,還是嬰兒時李氏背著她到地裏幹活,她從來不哭不鬧,自己玩自己的,讓父母省下不少心。


    後來芸兒會走路了,就幫母親到田地裏給父親送飯,送飯的時候她會抄小道,從來都比別的比她大的小孩快。


    再後來,她不僅攬下送飯的活,還會幫李氏織布生火,村裏人人都誇,這是芸兒的父親得了救人的善報,所以老天爺才賜給他這麽一個乖巧懂事,又聰慧機敏的好女兒。


    但這樣的好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意外說來就來,就在一年多前夏季的某一天,芸兒照常出門給父親送飯,她見日頭太毒,就想著早些到,讓父親早到陰涼處歇息一會兒。


    這麽想著,腳步也不覺快了。


    平時那條小道本身也隻她一個人走,那天不知怎的,她心裏發慌,就像跟人搶道似的爭著向前走。


    前一秒還是晴空萬裏,烈日灼灼,忽然間狂風大作,烏雲蔽日。


    那風像是要把小小的她給掀翻了,她抓著路邊一根成人手臂粗的小樹樹幹,害怕得直發抖。


    妖風很快過去,芸兒鬆開抱樹的手,抬頭看天。


    烏雲一點點散去,陽光像利劍一樣破空而出,她不僅沒有鬆一口氣,心反而懸得更厲害了。


    等芸兒瘋跑到田裏的時候,四周安安靜靜的,她聽不見蟲鳴,聽不見蛙叫,隻看著那空蕩蕩的田,任由風裹挾著夏季的熱氣撲在她身上。


    李氏在家久久等不到女兒迴來,尋路找過去,這才發現丈夫丟了,而女兒,也瘋了。


    竹林村的村民自發組成了搜救小隊,村裏村外地找人,找了足足十天,卻連一片衣角都找不著,最後也隻能當芸兒的父親被妖物害了。


    那十天裏,李氏日日抱著女兒哭,夜裏哭聲傳出去很遠,人人聽著都瘮得慌。


    那時候陳禮已經病了,下不了床,村民們便都拜托陳全去勸一勸李氏,畢竟她這樣哭著,村裏又常常丟雞鴨餘糧,誰聽著都害怕。


    陳全去了,好言相勸,好在李氏是個講理的,隻是過於悲痛了。


    她答應陳全會振作起來,好好照顧女兒,自此竹林村裏的哭聲才消停下去,但芸兒就此瘋了。


    陸塵心聽完陳全所講的芸兒的故事,心裏竟憋了一口氣,不上不下,教人難受說不出。


    “這芸兒還真是可憐。”他的手指在盛泉水的竹杯上劃過,“那她的父親呢?難道至今都沒有找到嗎?”


    這件事其實也是陳全心裏的一個痛。


    當時搜救隊就是他組織起來的,也是他領頭在找人,那芸兒的父親算起來還當稱他一聲表舅,可最終沒找著人,他心裏也難過。


    “別說人了,哪怕是胳膊腿兒,甚至是衣料鞋子也好啊。”他說著就帶了哭腔,抬手去擦眼淚。


    “既然什麽都沒有,那芸兒的父親會不會壓根沒死?”


    “他要是沒死,怎麽會忍心放下孤女寡母不迴來?那孩子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他心善,要是看見芸兒現在這樣,就算再有什麽苦衷,也會迴來的。”


    若是因為什麽原因,活著,卻無法迴來呢?


    陸塵心有了這麽一個猜測,但他看陳全低著頭擦眼淚的樣子這麽傷心,也就沒有說出口。


    正好這時候有人推開了院子的大門,原來是陸思和趙瀟瀟趕巧在門口遇見,迴來了。


    陳全有些慌亂地擦去眼中淚水,起身相迎。


    “兩位仙人迴來啦,可是走累了?我去給你們倒水喝。”


    不等那兩人說話,陳全便著急忙慌地往廚房去了,八成是還沒從剛才的情緒裏出來,覺得自己失態。


    不過他不在,這師徒三人倒是好說話了。


    陸思環顧周圍,像是在找什麽,陸塵心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


    “赤曦裝病,在房間裏躺著呢,如果不出我所料,她應該已經霸著床睡著了。”


    赤曦從前就很喜歡睡午覺,準確的說,她是陸塵心這輩子見過的最懶的一隻鳥,人家都說笨鳥先飛,她大概是覺得自己得天獨厚,不用飛也比別的鳥努力一輩子都飛得遠,飛得高,索性就不努力了。


    而且對於現在的赤曦來說,她剛重生不久,幾十年對於神獸而言太過短暫,她如今就相當於人類的嬰兒時期,多吃多睡很正常。


    陸思“哦”了一聲,眼神倒是沒再往別的地兒看了,隻是一直盯著客房,人雖然在這兒,心思都飛走了。


    陸塵心沒說話,趙瀟瀟先歎了口氣。


    她這口氣歎的很沉很重,還很大聲,顯然就是故意歎給陸思聽的。


    陸思果然分了自己的一點點目光給她,“你幹嘛?不會是看昨晚師尊沒睡覺,想跟我搶地鋪吧?”


    趙瀟瀟理所當然白了他一眼。


    “我以前一直以為你是個廢物,是個傻子,靠走後門的關心進青合,做掌門的親傳弟子,直到殿上比試我對你有所改觀,我還以為你其實隻是在扮豬吃老虎。”


    陸思攤手反問,“難道不是嗎?”


    趙瀟瀟戳著他的腦門,十分憤恨,但又害怕被陳全注意到,隻能低聲道,“是你個大頭鬼!你腦子裏整天都在想些什麽?就不能思考一點正事嗎?你以為咱們下山來是為了遊山玩水,是為了讓你和赤曦姑娘眉來眼去的嗎?”


    陸思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目光微沉,那一瞬的模樣竟有幾分像陸塵心來。


    “對我而言,赤曦就是正事。”


    他說得太過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以至於麵對這麽沒心沒肺的言論,趙瀟瀟竟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


    “兩位仙人渴了吧,來,喝點清泉水,這可是陸仙長都稱讚過的呢。”


    陳全拿著兩個盛滿泉水的竹杯從廚房走出來,陸思瞬間放開了趙瀟瀟的手腕,趙瀟瀟也立刻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陳全笑眯眯地把竹杯遞給兩人。


    陸思去打聽關於芸兒的事,跟一群村民據理力爭,他舌戰群雄,又忙活了一早上,早就渴了。


    如今一整杯泉水入肚,便覺得渾身清爽,像是滿身的塵埃疲憊都被洗淨了。


    陳全見人到齊了,桌上的飯菜也快涼了,便趕緊招唿著大家吃飯。


    陸塵心想起房間裏的赤曦,正想開口讓陸思去叫人,便見陸思先一步走向客房。


    “我去把師姐叫起來吃飯。”


    陸塵心的嘴剛張開又閉上,他的神色看上去跟以往並沒有什麽區別,趙瀟瀟偷偷打量著,卻又覺得是有區別的。


    至少那份心事,多少露出來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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