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曦迴到懸崖邊的木屋的時候,夕陽無限好,她靜靜的看了一會兒,走到枯樹旁邊,貼著枯樹樹幹,像是擁抱著一個人。


    “神尊,我就要離開青合了,下一次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看見這裏的夕陽,也等不到你迴來了。”


    她的手掌撫過粗糲的樹皮,溫柔的像是撫摸人類溫暖柔軟的肌膚。


    一陣風吹過,枯葉簌簌地落在她身上,她揚起嘴角笑開。


    “你如果真這麽舍不得我,當初就不該離開。”


    落在她身上的樹葉撲騰兩下,又隨著風溜走了,她像是受了委屈,臉色倏的變了,把自個白嫩的臉蛋在樹幹上蹭了蹭,蹭出一道紅痕。


    “我開玩笑的,你怎麽還當真了呢。我知道你有你的考量,你有你的責任,我不怪你,也不會怪你,隻要你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我都會支持的。”


    哪怕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赤曦緩緩閉上眼,從眼皮透進來的光是橙紅色的,溫暖,明亮,又血腥。


    太陽漸漸沉入遠方的山裏,最後一絲光亮也被黑暗吞沒。


    赤曦睜開眼睛,看著陷入黑夜的天地歎了口氣。


    她隻有在這裏才能感受到平靜,隻有在這棵樹旁,她才能如同迴到過往的藤澤,以一隻鳥的姿態棲息在淩霄身邊,不用擔心明槍暗箭,陰謀詭計。


    可是她就要離開了。


    離開這棵樹,離開青合,離開平靜的生活。


    她撐著樹幹站直了,久久不願放開手,就像從前舍不得放開那個人的手。


    黑暗中,又是一聲歎氣。


    風從她的身側吹過,拂起碎發飛舞,眼淚突然就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你曾說你是風,會伴我身側,無論天高海闊,我信了。”她抬起手,握住那一縷風,“神尊,我信了。”


    *


    赤曦迴到木屋裏,輕易地在桌上的燭台邊找到了陸逢機備好火折子,點燃了蠟燭。


    燭光微弱,又是凡火,隻能照亮這一方木桌。


    赤曦借著微弱的光找到紙筆,在木桌旁坐下。


    她找了些水,把墨研好,又把宣紙鋪開,像模像樣。


    筆的質量很一般,但無非是手感差些,寫出來的字醜些,她不挑。


    上上下下琢磨了半個時辰,她才寫出一篇看上去不錯的信,又自己拿在手裏讀了好幾遍,覺得沒有問題,這才折好封進了信封裏。


    這信是寫給非痕的,大概講述了陸塵心已經答應他到青合任教的事,並希望他守約,在閑暇時到青合來授課,同時輕描淡寫了她打算隨陸塵心下山,前往趙國國都,順便除妖降魔的事。


    赤曦知道非痕到青合來受罪大概率是看了自己的麵子,可是如今自己就要走了,而且不會迴來,她希望把非痕一坑坑到底,沒有爬出來的機會。


    所以她離開的這件事得解釋,且要解釋的模模糊糊,讓人誤解。


    收好了信封,赤曦正要收好紙筆,筆尖的一滴墨突然滴落在白花花的宣紙上,暈開好大一個墨點。


    她怔了怔,手裏收拾的動作也停下,重新坐了迴去。


    世間事,最忌觸景傷情。


    她有些晃神,拿筆的手並不規範,在宣紙上順著墨滴隨意勾畫了幾筆,勾勒出一朵盛放的黑蓮來。


    隨性又添了幾筆,孤獨的蓮花旁多了荷葉和蛙,繼續畫下去,便勾勒出女子持漿劃船,船頭都描繪出來了,赤曦卻突然停了手。


    她清醒過來了。


    這一池蓮荷,是別人教的,而教她的人,不久前還與她據理力爭,針鋒相對,說著期盼她早日離開的話。


    “陸塵心啊——”


    她小聲地呢喃出這個名字,最後的拖尾像是一聲長長的歎息,手中的筆也不自覺地在宣紙的角落裏寫下這三個字。


    在寫最後一個字時,筆尖上的墨汁幹涸,“心”字的最後兩點怎麽也點不出來,赤曦索性放棄了,將筆丟出去,那筆便咕嚕嚕地滾到黑暗的角落裏,不見了蹤影。


    赤曦捧腹笑道,“你看看,我就說你是沒有心的。”


    她笑了好一會兒,眼角都擠出淚花來,才緩緩消停。


    畫著蓮荷的宣紙的一角也被她拽出了皺褶。


    赤曦把皺褶撫平了,趴在宣紙上,明晃晃的燭光就在麵前,她盯著燭心看,漸漸失神,迴憶起從前。


    陸塵心對她而言,其實是很特殊的存在。


    雖然她也不明白兩人的關係為何會走到了刀劍相對的那一步,她一直以為兩人會是一輩子的朋友,一輩子的戀人未滿。


    *


    赤曦記憶中第一次見到陸塵心,是在一次火雨後的晴天。


    洪荒的天氣變化莫測,那裏雖然被稱作冥池,但沒有水,就連“雨”也是火星。


    沒有日月,沒有四季,其實也談不上天氣。


    但那裏很亮堂,像是一片被烈火炙烤的土地,除了沙暴天氣裏狂風陣陣,天地混沌難明,或是火雨天裏漫天焰火,幾乎可以灼傷人的眼睛。


    除此之外,赤曦把其餘的天氣統稱為晴。


    在洪荒的時候,她比什麽時候都想念天晴,想念雨天。


    那場火雨把死得僵硬的赤曦給救活了,她在空無一人的原野裏醒過來,腦子一片混沌,但周圍沒有古神,她本能的感到安心,所以沒有奔逃。


    她隻是漫無目的的走著,但如今想來她是被什麽所吸引,是有目的的。


    直到她看見一個人,一個長相平凡,還略顯青澀的少年,穿著一身辨不清原本顏色的衣袍,幾乎與那荒蕪的洪荒融為一體。


    但她一眼就看見他,手裏的花。


    吸引她的是羅雀花。


    她走向少年,並從少年手中拿走了花,可那少年糾纏不休,硬是纏著她,問她是不是什麽燁鳥。


    她哪知道自己是什麽東西,因此才不搭理,可少年沒有拋棄她,而是把她帶在了身邊。


    赤曦的記憶恢複緩慢,但她一點也不著急,因為少年待她很好,好到讓她想哭。


    想哭是字麵意義上的,雖然那時沒有記憶,可她的身體記得所有遭受的苦難,當她被頑劣的古神們當作玩具隨意擺弄時並不想哭,因為幽教她堅強不認輸。


    可當一個人在逆境中出現,再傾盡溫柔時,眼淚便止不住想往外流。


    她那時想一直留在少年身邊,哪怕兩人一直流浪。


    雖然後來的赤曦迴顧洪荒記憶時恨不得掐死這麽想的自己,可她當時的確這麽想過,也這麽堅持著,否認了自己就是燁鳥的事實。


    後來兩人被卷入古神的爭鬥,風暴將她與少年分開,她在漫天黃沙中崩潰大哭,竟意外失控,打開了洪荒與外界的封印之門。


    跟著失控的,還有她那不中用的腦子。


    離開洪荒後,她想起了一切,想起淩霄,想起幽,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往天庭,除了看看幽的隕落之處外,還想找祝霄討個說法。


    她那麽心急,那麽慌亂,那麽絕望,隻來得及拔下自己的一根羽毛作為信物,贈予少年。


    可意外永遠是先到來的那一個,她在雲壑遭到祝霄的暗算,被迫成了被仙界通緝的惡妖,開始了逃亡的生涯。


    逃亡的日子很不好受,尤其在一開始,六界已經不是她熟悉的六界,也沒有哪裏容得下她。


    她過了一段人人喊打的日子,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被逼著睡在深山老林,怎麽都不得安生。


    有那麽一段時間,她遇到人便想逃,堂堂上古神鳥,常常被山裏的小妖怪追的屁滾尿流,不知道多丟麵子。


    也就是那時候,她甚至沒有閑工夫傷春悲秋懷念過去,滿腦子隻想著逃,直到被一個人抓住。


    那個人就是陸塵心。


    也是洪荒裏那個將她護在身後的少年。


    俗話說,大隱隱於市,當時赤曦剛到人界的一個繁華城鎮裏兩天,正睡了個好覺出來覓食,竟被凡間的修仙者認出來,追了好幾條街,躲進柴火堆裏才勉強避開。


    等追在後麵的人走遠了,她一隻腳剛踏出柴火堆,抬眼便看見了一個人。


    滿身馥鬱的仙氣,讓赤曦把腳又收了迴去。


    她撿起身邊的一根木棍護在胸前。


    “你是哪裏的神仙,我可是上古神鳥,雖然如今沒落了,但你可得想好,你一個人,當真打得過我嗎?”


    她戰戰兢兢,杯弓蛇影。


    更重要的是,她被祝霄打傷的傷還沒好,最多使出三成法力,被人欺負的可能性很大。


    而麵前的人看上去不像是個小嘍囉。


    誰知那滿身正氣的少年緩緩彎下腰,把自己的手從柴火縫隙之間伸進去,伸到了赤曦麵前。


    “是我。”


    短短兩個字,卻讓赤曦鼻頭一酸,差點當場哭出聲。


    好在她忍住了那不爭氣的眼淚,讓自己好歹保留了一絲絲臉麵。


    她丟了手裏的木棍,握上陸塵心的手,在他的攙扶下走出柴火堆。


    她捧著陸塵心那張白白淨淨的臉看了又看。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


    陸塵心不為所動,任她蹂躪。


    “這才多久,你怎麽就做了神仙了?”赤曦沒記錯的話,他們在神隕之門前分別的時候,少年還是個血統純正的人。


    “因為那根羽毛。”


    “焰羽?!”經這一提醒,赤曦才想起自己隨意給出去的羽毛是天下人人求之的至寶。


    不過她並沒有去深想為何一根焰羽就足以讓陸塵心升仙。


    她隻是很感慨,好好一個人,幹嘛去做神仙糟蹋自己呢。


    陸塵心見她失神,試探著問,“你方才沒認出我?”


    赤曦語塞。


    她像個登徒浪子調戲良家少女那樣,臉不紅心不跳,很自然地用手掌撫過陸塵心的臉。


    “實在是沒見過你把臉洗幹淨以後的樣子,不過我不是記得你的聲音嗎,很給麵子了。”


    這次輪到陸塵心語塞。


    在這次重逢後,赤曦的日子好過了那麽一點,因為陸塵心的神仙身份可以給兩人打掩護,赤曦有了足夠的時間養傷。


    赤曦從前總嫌住在山林裏寂寞,但有了陸塵心在身邊,她反倒嫌棄起人多的地方。


    陸塵心教她重新拾筆寫字,教她作畫。


    山中沒有筆墨紙硯,每次都需要陸塵心走很遠的山路到山腳下的鎮子裏去采購,故每一張紙、每一滴墨都十分珍貴。


    一次赤曦研磨時與一隻闖進屋子裏的麻雀計較起來,便將墨滴弄得到處都是,還汙染了最後一張宣紙。


    她原本十分自責,但陸塵心安慰她,還教她順著墨點畫出一池蓮荷。


    山中無日月,也許連赤曦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依賴陸塵心,直到他離開。


    陸塵心走的無聲無息。


    兩人曾經輾轉數地,被人圍追堵截時,赤曦都沒有那麽慌張過。


    她守在兩人生活的竹屋裏,想著沒準哪天陸塵心就迴來了,可是她沒能等到,反倒是等到了要拿她換賞金的神仙。


    她不得不離開,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都不會駐足太久。


    從最初獨自一人的驚慌,到最後習慣孤獨,也沒用太久的時間。


    逃亡的路上無趣,她便開始在意那些有趣的事。


    為了功德跟人鬥的死去活來的螳螂,倔強不願死去的桃樹,心有大義的灰熊,純粹執著的雲雀...


    她遇上一個又一個的人,一隻又一隻的妖,手上也沾了數不清的鮮血。


    她漸漸淡忘了陸塵心這個人,這個名字,或者她以為自己淡忘了。


    仙界對她的追捕越來越急切,她仿佛能通過那些神仙臉上兇惡的表情看見氣急敗壞的祝霄的臉。


    祝霄不開心她便開心了,可漸漸仍覺得疲倦,無止盡的追殺和逃亡幾乎讓她麻木,甚至有那麽一些時候,她會覺得自己若撞到刀口上一命嗚唿也是極好的。


    在放棄了求生欲之後,赤曦就隨性多了,負傷也多了。


    在一次苦戰之後,她體力不支,暈倒在血堆裏,閉上眼那一刻,她是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死了,死了就什麽都感受不到了。


    可她沒能如願,再次睜開眼睛時是在妖界,麵前還是她最不想見到的人。


    她重新閉上眼睛,就當自己死了,誰知梵蓁二話不說,將手裏溫熱的茶水爽利地潑了過來,正潑在她臉上。


    赤曦一下子從床榻上跳起來。


    “你有病啊!”


    而梵蓁隻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幽還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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