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


    一個人從天而降,闖入陸塵心和陸思之間。


    陸思動作矯捷地往後一徹,那人風風火火地跑過來,從兩人之間穿行而過,又跑了那麽一段路才消耗盡慣性,停下來,然後往迴跑。


    陸思不地道地幸災樂禍。


    “逢機師兄,你這是怎麽了?竟然如此狼狽。”


    要知道陸逢機平時可是端著架子,一副“掌門代理人”的派頭,生怕在人前給自家師尊丟臉了。


    畢竟是生死大事,陸逢機懶得搭理他,直接跪在了陸塵心麵前。


    陸塵心也是一怔。


    “你這是做什麽?”


    陸逢機緩了緩,盡量讓自己抓住重點,口齒清晰。


    “我與赤曦姑娘下山,可沒想到遇見辟水獸,赤曦姑娘說自己是燁鳥不會死,讓我來求援!”


    陸思神情慌亂,一步上去抓住他的肩。


    “你說什麽?赤曦?辟水獸?燁鳥?”


    陸逢機嫌棄地推開他,“這事兒太複雜,我跟你說不清。”


    “那赤曦現在在哪?!”


    “泠西泉。”


    “泉”字的音還沒落地,一陣風從兩人身邊掠過,兩人同時抬頭一看,陸塵心不見了。


    陸逢機拍了拍還在發愣的陸思的肩頭。


    “瞧瞧師尊,再瞧瞧你。”


    陸思拍開他的手。


    “瞧什麽?”


    “口口聲聲私定終身,真到需要的時候,最心急的可不是你。”


    陸思的心一沉,仿佛是被陸逢機點破了什麽,他的思緒擰著別扭,迴頭,看向看不見的泠西泉。


    *


    陸塵心覺得腳步不夠快,改用了騰雲駕霧。


    他臉上的神情倒是沒什麽變化,看不出擔憂之類的情緒,但攏在寬袖裏的手指來迴摩挲著,是他感到焦慮時下意識會有的動作。


    萬裏晴天,看不出絲毫怪異。


    按理來說青合山上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內,可是陸逢機那般慌張地出現,不像是假,且辟水獸這樣的東西陸逢機是絕不可能知道的,除非親眼所見。


    陸塵心百思不得其解,青合平靜了成百上千年,如今卻突然出了變故,是跟赤曦有關嗎?


    泠西泉上空,陸塵心從前布下的結界在陽光下像一層透明的彩色薄膜,沒有半點被入侵的跡象。


    周圍百裏並無強大的靈力波動,難道是赤曦已被人擄走?


    陸塵心落在泠西泉邊,靈泉沒有被破壞的跡象,他衝周圍喚了兩聲“咕嚕”,守泉靈獸從一個土坑裏竄出來,甩了甩身上的泥巴,才湊到陸塵心跟前。


    陸塵心溫柔地摸了摸它的腦袋。


    “赤曦呢?”


    咕嚕對他很是親昵,反過來蹭他的手心,然後叫喚著往一個方向走去,要給他引路。


    陸塵心跟著咕嚕,順利找到暈倒在樹下的赤曦。


    她躺在一個泥坑裏,渾身髒兮兮的,火紅飄逸的羽衣變得皺巴巴的貼在身上,頭發也一縷一縷地胡亂鋪在側臉,露出來的膚色慘白中帶著青。


    她一動不動,像是已經死了。


    咕嚕邁著粗壯的腿跑過去,用腦袋拱了拱赤曦的腦袋,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就像是在哭。


    陸塵心走過去,咕嚕便退後兩步,把位置讓出來。


    他在赤曦身邊蹲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碰到赤曦的臉的時候,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很冰。


    可現在是盛夏。


    陸塵心甚至抬頭看了看掛在天上的日頭,明晃晃地讓人睜不開眼。


    炎炎夏日裏,赤曦卻涼得像從冬天穿越過來的冰塊。


    他挽起袖子,一隻手從赤曦腋下穿過,另一隻手搭著赤曦的膝蓋,將人抱了起來。


    汙水嘩啦啦地從赤曦身上落下,也沾在陸塵心的衣裳上。


    “我就知道,有你在,麻煩一定少不了。”


    他這麽說著,語氣裏卻沒有怨怪的意思,反而夾雜著絲絲甜意,是無奈的寵溺。


    咕嚕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離去,等人走遠了,又委屈地迴到土坑裏。


    *


    陸塵心把赤曦帶迴了問神峰上的木屋裏。


    木屋很簡陋,一張床,一張桌子,看上去跟曾經鎖妖塔中的石屋沒什麽不同。


    木屋建成的時候,陸塵心覺得這樣待客似乎不太好,還曾向赤曦詢問是否需要添置物件,赤曦卻說現在這樣就很好,笑得很開心,是真的覺得好。


    但那時的隨性也因此造就了現在的尷尬,陸塵心把赤曦放到床上,發現沒被子,也沒杯子。


    他歎了口氣,伸手去探赤曦額頭上的溫度。


    還是很涼,但比起之前,似乎是好一些了。


    燁鳥的不死之身是世所罕見的,至少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知道怎麽才能殺死燁鳥,怎麽才能熄滅真火。


    真火正緩緩幫助赤曦的身體恢複正常,陸塵心知道自己並不需要做什麽,也做不了什麽。


    他走出木屋,頭頂仍是漫天飄零的枯葉。


    自從住在問神峰上,陸塵心其實很少到這裏來。


    陸逢機總說站在懸崖邊往外看,山巒重重疊疊,雲和霧融在一起,風景最美。


    懸崖是青合山上最好的觀景台。


    早已不記得上一次站在這裏看風景是什麽時候,陸塵心站在懸崖邊,腳下就是萬丈深淵,但他並不害怕,因為神仙會騰雲駕霧,是不會這麽輕易就摔死的。


    他偶爾會想,也許正是因為缺失了這許多的情緒,神仙之類才再難以融入這片天地。


    風吹起他的衣袖,汙水被吹幹之後留下斑駁的印記,有些沉。


    陸塵心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上麵被汙水染得像剛從染缸裏抽出來。


    黑色和灰色一塊塊地凝結在上麵,他的眉心突然一皺,像是想到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


    “師尊?”


    身後傳來聲響,陸塵心猛然轉身,有些慌亂地將雙手藏在了身後,就像被人發現做了錯事的小孩。


    陸逢機和陸思站在枯樹下,有些莫名其妙。


    “師尊,赤曦姑娘還好嗎?”陸逢機試探著問了一句。


    陸塵心的藏在身後的手輕輕合上,他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反應很差勁。


    “燁鳥之身,不會這麽容易死的。她在木屋裏休息,隻是需要時間來恢複損耗罷了。”


    聞言,陸逢機和陸思都鬆了口氣。


    陸思看向木屋黑洞洞的門,“我進去看看她。”


    陸塵心沒有說話,陸逢機也就把已經到了喉嚨的“這樣不好吧”幾個字咽了下去。


    等陸思走進木屋,陸逢機便幾步走到懸崖邊上,走到自家師尊麵前。


    “師尊,你抓到那隻辟水獸了嗎?”


    陸塵心沒有說出自己所見十分正常的事實,而是反問,“是誰跟你說那是辟水獸的?”


    “赤曦姑娘啊,我當時還很震驚,沒想到她知道的那麽多,然後她就告訴我她其實是燁鳥,我差點沒被嚇死。”


    “你見到的辟水獸,是什麽樣?”


    陸逢機不解他為什麽會這麽問,但還是很認真的迴答了。


    “身形高壯,四足,頭上長角,麵目兇惡...”


    “就像咕嚕?”


    陸逢機恍然大悟,“沒錯沒錯!很像咕嚕。”


    陸塵心突然就了然了。


    他無奈扶額一笑,看懵了陸逢機。


    “師尊,你這是什麽意思啊?難道那不是辟水獸,是赤曦姑娘說錯了?”


    “辟水,意在開辟水源,辟水獸的先祖在上古時被封神,因為它曾幫助古神找到水源,大地得到水的滋養,這才誕生出生命。”


    陸逢機點頭,“赤曦姑娘也是這樣說的。”


    “若說起辟水二字,你會想到什麽?”


    陸逢機振振有詞,“當然是四海龍族。”


    陸塵心笑著點頭,表示肯定,陸逢機方反映過來他為什麽笑。


    “師尊的意思是,辟水獸是龍?”


    “是,也不是。”陸塵心轉過身去,麵對著遠處的靚麗風光,“辟水獸與龍族有淵源,但遠沒有龍族那般地位尊崇。它們的身形似龍,但頭上並沒有角,由於長期在陸地上走動,孱弱的四肢也健壯起來。”


    陸逢機不解,“可是赤曦姑娘的確告訴我那是辟水獸,難道她認錯了?”


    “辟水獸的祖先跟她有仇,她不會錯認。”


    陸逢機徹底懵了,赤曦說的是真的,他說的也是真的,那什麽是假呢?


    “難道,我和赤曦姑娘遇見的不是同一隻靈獸?”


    “當然是同一隻,隻是你們看見的東西不同罷了。”


    “這...這還能不同?”


    陸逢機隔著眼皮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心想難道人眼和鳥眼的區別還能導致看見的東西不同?


    陸塵心趁他不注意,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腦門上。


    陸逢機暈暈乎乎地捂著腦門,連抱怨的話都忘了說。


    陸塵心懶得跟他賣關子了,索性直言。


    “你們遇見的既不是辟水獸,也不是你看見的像咕嚕的東西,而是陷入幻境裏去了。”


    “幻境?!”


    陸逢機覺得自己今天經曆的東西快比以往的一切加起來都多了。


    陸塵心點了點頭,要給自己沒見識的徒弟解釋解釋,何為幻境。


    “這世間有一些人,因為有著超越常人的窺視力,能夠窺探到別人的內心,他們隻要修煉得當,就能以此製造迷惑人心的幻境,是無往不利的本事。”


    “聽起來很厲害。”


    “不是聽起來很厲害,是真的很厲害。”


    兩師徒一起轉身往迴走,走到木屋前,陸思也恰好走出來。


    陸塵心瞥了他一眼,“可是放心了?”


    陸思有些別扭,說了一句“放心了”,聲音很小。


    陸塵心毫不在乎。


    “放心了就跟著逢機下去吧,希望你下此再上問神峰,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陸思從脖子紅到臉,熱度降不下去,就隻好把頭埋起來,假裝別人都看不見。


    他點了點頭。


    “赤曦姑娘應該要過幾日才能醒過來,逢機,你把一切都安排好就是了。”


    陸逢機點頭答“是”。


    把事情都吩咐下去,陸塵心看了看自個身上斑駁的汙漬,終於開始嫌棄了。


    他板著臉,將雙手往身後一背,頂著一張年輕的麵孔,走路卻像個老學究似的,快步朝山洞去了。


    他一走,陸逢機和陸思就沒那麽拘謹了。


    陸思揉了揉自己的臉,讓它們紅得“有理有據”一些,然後把手搭上陸逢機的肩膀。


    “逢機師兄,你之前不願意帶我上問神峰尋赤曦,卻瞞著我帶赤曦下山,你是不是得解釋解釋?”


    陸逢機被他這麽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是懷著什麽樣的目的騙赤曦下山的。


    他咽了口唾沫。


    “這個...那個...其實不是我...”


    “別撒謊!你最不會撒謊了,我可是聽得出來的!”


    陸逢機很絕望,當真驗證了什麽叫自己挖坑自己跳。


    “其實是...”


    “是你想先把赤曦帶下山,再通知我,讓我去山下跟她會合,對嗎?”


    陸逢機眼前一亮,猛地抓起陸思的手,感動的熱淚盈眶。


    他以前怎麽就沒有發現呢,陸思其實是這麽聰明的一個少年。


    他點頭如搗蒜。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是赤曦姑娘說要去山下找你,我才帶她去的。”


    陸思被這份兄弟情感動了。


    “我就知道逢機師兄是疼我的,雖然嘴裏說著不支持,但還是想著我,幫著我。”


    兩兄弟抱在一起,各自抹著眼淚。


    一個是自以為是的感動,一個是劫後餘生的喜悅。


    各人的悲歡,當真是各有不同。


    *


    陸塵心迴到山洞裏,換了一身幹淨衣裳。


    他喝茶時想到木屋裏昏迷的赤曦,看書時想到抱著樹幹無能為力的赤曦,就連喝酒時,眼前也是赤曦那張灰白得充滿死氣的臉。


    他鬱鬱寡歡,怎麽也沒法將那隻鳥從自己的腦子裏趕出去。


    當腦子裏總有一個人影在瞎晃悠的時候,其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當那個人是自己不願意見到的人時,痛苦就加劇了。


    陸塵心放下手邊的事,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對梵蓁太過縱容了。


    從一開始在酒裏下藥,盜走木盒,陸思的出現,到原本已經打算離開青合的赤曦被拐帶迴來。


    他總覺得自己知道梵蓁究竟想做什麽,又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就像這次發生在青合山中的意外。


    他總自信的以為青合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這次的事件他竟然毫不知情。


    若不是來者太強,繞開了他布下的所有結界,便是山中有內賊。


    陸塵心仔細想了想,自從陸逢機懂事以後,至今三十年,他便不曾管過青合派裏的事了。


    可事到如今,他這個掌門是該有點掌門的架子,肅清門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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