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行門是舍了便舍了。”鬼骨自嘲一笑,道:“那我呢,我是幻影雙煞之子的這個身份,我又要如何舍呢?!”


    堂內一片緘默,沒人能給得了答案。


    “我從出生之日起便帶著這個十惡不赦的印記,縱然我千般不肯,萬般不願,這個用鮮血堆砌的印記,就印在我的骨血裏,我又要逃到哪裏,才能逃得掉呢?”


    柳無言聽著鬼骨絮絮而言,心上一陣酸楚,搖頭道:“阿骨,那不是你的錯,罪不在你。”


    鬼骨倒吸了一口氣,笑笑道:“可總要有人來承擔這一切的,不是嗎?生為幻影雙煞之子,我鬼骨願意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柳無言看著鬼骨的背影,知道勸解也無甚用處,心一橫,道:“魍魎,你們去清點一下願意離開的門眾,我們從後山一起離開。”


    “柳護法?”魍魎皆是一臉驚詫,真的要拋下他離開嗎?


    “照我說的做!”柳無言命令下得幹脆。


    魍魎相視一眼,說了句“屬下遵命”後,便急急出了廳。


    “鬼骨,保重。”柳無言在經過鬼骨時,隻留下了這麽簡短的四個字。


    廳內人一走,便頓顯空曠了,夕陽的光斜照了進來,把鬼骨的影子拉的頎長,他抖了抖雙肩,竟覺輕鬆,這,便是解脫的滋味麽?


    鬼骨笑了笑,滿屋金黃色的光線,頓然失色,本是孑然一身來,何懼孑然一身去?


    太陽還未落山,人便梳理好了,令柳無言驚訝的是,有的人願走,有的人願留,竟也五五開了,在這般山雨欲來之下。


    柳無言點了遍人,皺了皺眉,問道:“赫虎呢?”


    “我勸他了,他在練武場,他不願走。”魍難為道。


    柳無言歎了口氣,道:“我再去看看吧。”


    其實赫虎不願走,柳無言是猜到了的,自打試劍大會在逐鹿台上鬼骨救了他一命,他便死心塌地跟著鬼骨了,鬼骨待人本就慷慨仗義,再遇上這性情豪爽的關外漢子,那更是一拍即合!


    上一次出任務,鬼骨誤入了別人的陷阱,整個房都塌了,堂柱砸了下來,赫虎硬是用身體替鬼骨給擋了,迴來醫治的時候,柳無言看得觸目驚心,那堂柱要是再重一些,他整個脊梁柱就要斷了……


    “柳姐姐,你怎麽還在這啊,怎麽還不走?”渾厚的聲音把柳無言從迴憶中驚醒了過來,迴過神一看竟不知不覺就走到練武場了。


    “赫虎,你和我一起走吧?”柳無言提手搭在赫虎的小臂上,柳無言身形本就嬌小,在赫虎這個龐然大物麵前,宛如簇花倚著鬆柏,雖是奇特,倒也融洽。


    “老大走嗎?”陽光打在赫虎的臉上,有細細密密的光在閃,是汗水。


    柳無言低頭看著他手裏的巨斧,那是後來鬼骨找名匠替他鍛的,柳無言的嘴唇一張一翕:“他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走,嘿嘿嘿嘿……”赫虎敦實的笑容讓柳無言一度妄自揣度他是不是不知道將會發生些什麽,忙道:“你知道要攻上來的,是些什麽人麽?”


    赫虎冷哼了一聲,兀自把玩了幾下他的巨斧,眉眼舒展道:“我管他是些什麽人,我赫虎這條命都是老大撿迴來的,反正有我在,他們休想動我老大一根手指頭。”


    柳無言心上一沉,是啊,他是憨厚,不是傻。


    “噢,這些銀子你拿好,也許派的上用途。”赫虎說著從腰間摸下一個錢袋一股腦兒地就塞在柳無言手裏,緊接著又把披風一卸,道:“還有我這個毛披你穿著,夜裏趕路風冷。”


    那毛披往柳無言身上一罩,莫說什麽披風了,活脫脫一張毛毯,把柳無言包裹得嚴嚴實實,隻剩下一顆小腦袋露在外麵。


    赫虎看著柳無言嘿嘿嘿嘿地笑著:“好像有點大,嘿嘿,沒事,禦寒就行。”


    赫虎見柳無言站在原地,一語不發,一動不動,便急急催促道:“快走吧快走吧,柳姐姐放心,赫虎一定把老大看好了。”


    柳無言抿著嘴,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她看了練武場上的人一眼,一咬牙轉身欲離開,放眼望去,正值日薄西山時,夕陽染紅了半邊雲彩,晃晃如血,傾瀉而來。


    正如魍、魎所料想的一樣,柳無言沒把赫虎給帶過來,大家心照不宣地沉默著趕路,十二年前景教亡命西域的畫麵,那些疲於奔命的馬蹄和車轍,似被賦予了生命一般,一幅幅地跳到了柳無言的眼前,揮之不去。


    剛上了官道,柳無言一咬牙,勒馬道:“魍、魎你二人護送著其他人離開,我另有要事。”


    “柳護法!”魍魎對視了一眼,道:“柳護法作何打算,可否告知於我們?”


    “當今世道誰能掣肘住雁迴宮?”柳無言一開口,魍魎便愣住了:靈山派,唯有靈山派,不作他想。


    “那……那自然是靈山派了。”魍一臉憂心道:“可他們又怎麽會出手幫我們呢?”


    “不試一試,又怎麽會知道呢?”柳無言看著前路,冷冷道:“十二年前我就逃過一次了,我柳無言……不會再逃第二次!”


    乍看還遠在天邊的風起雲湧,轉眼間已是黑雲壓頂了,由不得人分說。


    “報——報告門主,各門各派皆已行到山底了。”


    鬼骨正坐殿中,看了看身邊的左右使道:“鬆、竹你二人去掌一下局麵,不要起衝突,讓他們直接上來找我。”


    鬆左使蹙眉道:“不用攔麽?”


    “不用攔,他們是來找我尋仇的,我的門人不需要做無故的犧牲。”鬼骨肯定道。


    “遵命!”鬆、竹二人對視一眼,便急急出了殿門。


    陽曲山下,一片混沌中,血霧朦朦。


    “報告白掌門,雁迴宮懸賞令一下,來的人多且雜,我們洞庭八軒不想傷及無辜,可事態已經由不得我們了!”傳話的人剛說完,白愛臨眉間川字立現,厲聲道:“所有人聽令,速速上夜行門!”


    白愛臨騎馬疾馳在最前頭,原本零散的屍體,隨著距離的拉近開始變得密集,待到夜行門的長階前,已然是屍橫遍野,那灰白的石階上,遍是馬蹄印和鞋印,泥印夾裹著刺目的暗紅,那是鮮血才能染就的顏色,它們密密麻麻地鋪滿了整條長階,竟是一眼望不到頭,白愛臨放眼望去,不禁一陣膽寒!


    鬆左使一手捂著臂膀,一路踉蹌進大殿,血順著他的指縫間溢了出來,鬼骨見狀忙扶住了他,一臉詫異道:“什麽情況?”


    鬆左使急急道:“門主,那些人根本不分青紅皂白,隻要是夜行門的人,見人就殺!我等自知理虧,隻是避讓,並無反擊,死傷慘重!”


    “我已經讓白愛臨直接上來找我,洞庭八軒的人原來這般做派?!”鬼骨忿忿。


    鬆左使連忙道:“門主,不是洞庭八軒,雁迴宮懸賞令一下,殺上來的是曾經被我們趕出西都的那些江湖宵小!”


    鬼骨臉色瞬間鐵青,他提劍疾步出了殿……


    廣場上烏壓壓全是人,像是裝滿了黑豆的簍子,被人給推到了,豆子撒在白花花的地上,散了一地。


    赫虎提著巨斧站在中間,他像座小山一樣,把兩邊的人隔了開來,他身後畏手畏腳,他身前蠢蠢欲動。


    “你們聽著,從現在起,老子就不是夜行門的人了,夜行門不反抗,我反!誰再敢在陽曲山上妄下殺孽,老子就砍下他的腦袋當砣耍!”赫虎渾厚的聲音直震九霄。


    赫虎身前的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深知機會來之不易,雁迴宮的懸賞令下了一次,斷不會再下第二次!


    “那我倒要看看你阻得了幾時!”有人高喝了一聲,話一畢,為首的人蜂擁而上,將赫虎團圍了。


    赫虎雙臂揮舞著巨斧,阻著想要上前的人,霎時,空氣像是有了具象,巨斧一過,便被劈成了一片一片,掉落在地上,幹脆,利落,不留情麵,徒留下唰唰地聲響,提醒著想要上前的人。


    即便如此,雙拳難敵四手,赫虎身上還是很快便見了血。


    “爺今天就卸了你雙臂,我看你還舞什麽舞!”有人持雙刀騰空而起,朝著赫虎的背脊就要砍了下去,夜行門門人的驚唿之聲,全都淹沒在了兵戈的嘈雜裏,像撲籠的鳥,無力掙脫。


    千鈞之際,一襲黑影閃過,刀在要觸到赫虎的臂膀的時候,被兩柄劍給攔下了。


    赫虎感受到背上的力量,一扭頭便見黑袍招展,“老大!”赫虎大吼一聲,兩柄刀下來的力度極大,鬼骨的背死死的抵著赫虎,刀刃就在太陽穴的兩側,兩兩相應,閃著來自黃泉的光。


    持刀的人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凝視鬼骨,他第一次見到如此銳利的雙眼,像鷹在俯瞰著獵物,篤定,兇狠,一擊而中。


    須臾間,他似乎看見鬼骨在笑,可一眨眼卻又不是,就在這個慌神間隙,鬼骨蜷腿朝著他的腹部踢了上去,鬼骨憋了十成的力道,那人破開人群飛出了幾米開外,倒地一口血吐在地上。


    這人掙紮著抬起眼皮,突然一襲紅衣入眼,他怔愣地看著,一動不動,周圍的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麵上都有了欣喜的表情。


    “薛摩來了!洞庭八軒來了!”


    有人高喊出聲,人群沸騰了起來……


    薛摩抬眼望去,密密匝匝都是人影,他並不能看得清裏麵情況究竟如何,隻聽得一聲怒吼,眾人循聲一看,隻見四五個人的身體被挑得丈高,就像沙袋一樣被拋向空中,又墜了下去,發出了敦實的悶響。


    人群自動給薛摩和白愛臨讓了條路,出頭的人來了,大家突然就都安分了起來,誰也不願做這出頭鳥了。


    鬼骨一臉不屑,雙眼緊緊逼視著薛摩,咬牙切齒道:“我以為,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原來這個江湖,不是你不欺人,人就不欺你的。”


    “嗬,自己被人盯著了錯處,又怪得了誰呢?”薛摩笑得陰冷。


    旁邊的人吵嚷起來:“就是!幻影雙煞當年罪惡滔天,我們今日也無非是替天行道!”


    “放屁!”鬼骨一揮手指著在場的人忿忿道:“我鬼骨欠洞庭,可不欠你們!”


    “欠洞庭?”赫虎上前望向白愛臨道:“白掌門,我倒要問問你,我老大可曾傷你洞庭一人?”


    白愛臨轉了轉手中的折扇沒有說話,赫虎接著道:“當年幻影雙煞是在洞庭犯下大罪,可那兩夫妻你們也殺了,當年事發時,我老大不過繈褓嬰兒,我倒想問問他何罪之有?”


    “強詞奪理!”白愛臨沒說話,四周倒起沸沸之聲。


    赫虎仰天長笑,揮舞了兩下他的巨斧,慷慨道:“爾等鼠雀之輩,隻敢躲在受害者的身後,仗著名門正派的蔭庇以泄私憤,以爾等卑劣行徑,我夜行門就算此役全軍覆沒了,你們也休想在西都能有一席之地!”


    “能趕你們一次,就能趕你們第二次!”話畢,赫虎一揮臂就把巨斧擲在了地上,那地麵都給震開了一條縫。


    那些人見狀一陣腿軟,有人蹭到薛摩麵前,笑嘻嘻道:“薛老板,我看你們雁迴宮這懸賞令下得怕是要廢了。”


    薛摩看著麵前這堆笑的臉,一陣反胃,一把推開了他,走上前像觀賞花卉動物一樣的圍著赫虎踱步,細細打量起來,鬼骨一臉緊張,上前道:“你待如何?”


    “哈,放心,不動你愛將。”薛摩舔了舔有些幹涸的嘴唇,語調自嘲:“嗤,這大個子倒是提醒我了,我薛摩這是給人做刀了啊?”


    薛摩一迴身,聳了聳肩上的披風,環顧四周冷冷道:“各位說,是與不是啊?”


    烏壓壓全是人,卻是靜悄悄地出奇。


    “沒……沒……沒有這迴事”人群中有聲音低低傳來。


    “是嗎?”薛摩笑笑道:“我雖厭惡夜行門,但我更厭惡有人拿我當刀使,我薛摩這把刀,在座的各位,怕是扛不動。”


    四周的人麵麵相覷,噤若寒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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