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劉備正疑惑間,探馬迴報:“前方打荊州旗號,似是在此剿匪。”


    劉備不解,迴顧左右,問道:“此是何意?”


    眾不能答。備乃止住部隊,命簡雍前去打探。不多時,簡雍迴還。


    雍道:“此處山水之間,賊寇橫行,今劉荊州趁曹軍遠出,於此剿滅匪患也,至今已月餘矣。”


    備道:“荊州主將卻是何人?”


    雍道:“劉荊州妻弟水軍副都督蔡中。”


    正議間,探馬又報遠處約有百騎穿山越嶺而來,卻是關羽自荊州而迴。關羽乃俱言荊州之事。其實糜竺二人早就到得荊州,隻因荊州重臣如蔡瑁、蒯越等多有勸阻,劉表心中猶豫不定,故遲遲不肯接見二人。後收得壽春敗報,又得劉表長子劉琦極力促成,表恐操揮師南下,難以抵擋,方下定決心,會麵二人。事既已成,糜竺便先行辭了劉表、劉琦而迴,路遇關羽,便一同迴報劉備。


    劉備聽關羽如此說,乃問道:“子仲何在?”


    羽道:“荊州在此處剿匪,劉荊州恐路有不便,便做書一封付與子仲。某等返迴之時,聞得一軍打兄長旗號,想是兄長到此,故子仲攜書先往言之。”


    劉備至此,方才心安,放眼望去,這才發現關羽軍中有一黑臉大漢,身高八尺,體形健碩,頗似張飛,卻甚是麵生。


    備問道:“這位壯士卻是何人?”


    羽稟道:“此人名叫周倉,正是此處匪首。先時某從此山過,恐與荊州軍誤會,便輒行山路,卻不料正遇山匪欲劫某等馬匹。某正待廝殺,單見此人來到陣前,望某便跪,隻言要投效我軍,某不敢專,故迴時取此人至此,望兄長定奪。”


    關羽說罷,目視周倉,周倉方恍然一般,俯首便跪:“草民周倉,叩見劉皇叔!”


    劉備大笑,扶起周倉,輕拍其肩道:“真壯士也!”


    陳宮諫道:“值此之時,吾等尚無尺寸容身之處,不若令周將軍先率其舊部就屯於山上,待吾等安托,再迎來不遲。”


    劉備以為然,乃道:“蒙壯士不棄,屈身相從。然今某尚自飄零,欲往依荊州劉景升,非不欲容納壯士,但恐誤壯士前程耳。”


    周倉拜道:“倉先時錯投黃巾作亂,為皇叔所擒,皇叔不以草民為寇,賜資以迴鄉。倉久為草莽,不通史書,但亦知恩圖報之人,況倉所率老弱婦孺,多是從徐、淮而來之難民,都盛讚皇叔仁義。還望皇叔勿嫌我等為寇,收納草民等。”


    備大喜,遂封周倉為校尉,令其先迴,招安其本部人馬,勿與荊州軍相持,靜待軍令。周倉欣喜接令,辭了劉備、關羽而去。


    備令關羽於軍中休息,自領陳宮、張飛往會蔡中。及至近處,隻聽一聲號響,外圍舟軻一字擺開,讓出一條水路,直通主艦。遠遠便傳來鍾鼓之樂。糜竺先乘小船來迎,直抵主艦,蔡中早率武士出迎。相互寒暄,蔡中便邀備等入席飲酒。劉備雖功業不著,卻聲名遠播,又是當今皇叔,而蔡中碌碌庸才,聞聽得劉備奉承自己,心中快慰,相談甚歡。


    須臾,劉備環顧營寨,不解道:“將軍既為剿山賊而來,何立水寨?況此間水麵有限,行動多有不便。”


    蔡中歎道:“不瞞使君,吾荊州水軍精銳,所向披靡,戰無不勝。隻是此處盜匪詭詐,唿嘯於山川之間,行蹤不定,又常趁隙偷襲,本將不堪其擾,故立水寨也。”


    陳宮以目示備,備解其意,乃道:“將軍英明,然此處雖佳,若敵用火攻,又當若何?不如另立陸寨,兩寨唿應,可保萬全。且備以為似此些許蟊賊,何須勞都督親自動手?都督即將匪寇趕至此山中,則所憂者當屬曹操,而非都督也。此地已近汝南境界,將軍萬不可深入,以防曹軍也。”


    蔡中本就不欲與山賊交戰,聞聽此言,深以為然,更是令軍士堅守不戰。諸事已畢,劉備迴營,見李通,通依舊不願降,諸人勸殺之以免留後患,備不忍,親往釋之。又撥其舊部數十人護其還汝南。諸人皆歎劉備仁義,獨陳宮見此,怏怏不樂。劉表得蔡中報,知劉備已入得境內,乃命孫乾先往報劉備,自引文武眾官出郭三十裏迎接。劉備見劉表,執禮甚恭,表亦相待甚厚。劉備引關、張、陳等拜見劉表,表遂與備同入襄陽,分撥院宅居住。


    卻說曹操自命夏侯惇率軍攻取汝南,料劉備兵微將寡,不足為慮,又休整半月,方自領大軍而迴,途中正遇夏侯惇引敗軍而還,更折了大將劉岱,勃然大怒,即刻催促眾軍西行,及至汝南,劉備早已入荊州矣。探子迴報,前方有荊州軍,立旱、水二寨,嚴陣以待,以為劉表護劉備,派大軍前來接應,乃按兵不動,命人探聽虛實。不多日,得李通引舊部數十人還至汝南,向曹操請罪。


    眾人謂操道:“主公,若此人真為劉備所擒,豈有無故放之之理?人皆言其護送劉備入得荊襄,儼然已投劉備帳下,今來此,必為賺我軍而。”


    操大笑道:“非也。李文達忠義之士,必不負吾也。”


    遂親解其縛,仍令其鎮守汝南,操自李通處得知乃陳宮為劉備劃謀,而荊州在此實為剿匪,便欲率軍攻之,就此進取荊襄,因問計於郭嘉。


    嘉道:“表今年邁,乏進取之心,劉備素有大誌,若用之,恐不能製,表必戰則用,合則置也。當無害於我也。且方今袁紹北進,公孫瓚大勢已去,不日紹一統河北,將為吾等心腹之患也,與之相較,荊襄實乃疥癇之疾也。”


    操道:“然則袁本初勢大,恐非一年半載所能破也。若其西聯馬騰、韓遂,南結蠻夷,則吾是以中原之地以抗中國之四分之三也。且江東孫郎虎視眈眈,徐圖之方可。”


    嘉諫道:“今袁紹與公孫相持不下。主公不若示之以弱,先取宛城,且待袁紹大軍深入北地,以迅雷之勢趁其不備,揮軍渡江北上,則可占先機也。至於西涼,大小渠帥十餘個,各懷一心,其中勢大者,如韓遂、馬騰等輩,先用好言結之,即使不可久安,亦可使其按兵不動也。主公更可令鍾元常鎮守長安,必可無虞。再遣使往說劉表,成或不成,以墮其誌,慢其心也。”


    鍾繇,字元常,潁川長社人也。先時,操自領兗州牧,遣使上書致獻帝。


    時李傕、郭汜占據長安,見操使者,以為“關東欲自立天子,今曹操雖有使命,必非真心”,二人遂議留操使,絕其意。


    繇說傕、汜道:“方今英雄並起,各矯命專製,唯曹兗州心存王室,而逆其忠款,非所以副將來之望也。”


    傕、汜等從其言,厚加答報曹操,由是操使命遂得通。荀彧曾數次稱讚鍾繇於操,今又聞其說傕、汜,招攬之心更甚。後李傕脅天子,繇與尚書郎韓斌等策謀,方救得天子出長安。


    操遂從郭嘉之言。正說話間,班中站出一人,操視之,乃淮南劉曄,字子揚,乃漢光武帝劉秀之子阜陵王劉延之後。


    劉曄道:“‘全城為上,破城次之’,某不才,願為丞相往說張繡,倘若事有不協,丞相再征伐未遲也。”


    操大喜,允之,自引大軍返許都。以關西紛擾,表奏鍾繇為侍中、司隸校尉,督關中。


    且說劉曄至宛城,先見謀士賈詡,盛讚曹操恩德,詡乃留曄於家中,自往見張繡,說曹公遣使招安之事。


    繡道:“公以為如何?”


    詡道:“主公所欲者,乃揚名於世,非天下而。劉表年邁,已無遠誌,今可得天下者,必曹孟德與袁本初也。曹孟德一統中原,北袁紹攻公孫未歸,南麵孫策江東未定,其無後顧之憂,宛地近許、洛,實其心腹之患,若拒之,其必刀兵相向。朝發兵,夕可至,則吾不勝其擾矣。且袁本初勢大,必不以我等為重,曹孟德雖弱,得我必喜。不若從之,以成功業。”


    繡素服賈詡,遂從之。賈詡請劉曄至殿中,繡具言相投之意,劉曄盛讚曹操,並言操深敬張繡之才,繡大喜,既同賈詡等赴許都投降。操自率文武於門外相迎,繡見操,拜於馬下。


    操忙扶起,執其手道:“舊時恩怨,勿掛於心。”


    遂封繡為揚武將軍,封賈詡為執金吾使。操即命張繡作書招安劉表。


    賈詡進言道:“劉景升好結納名流,今必得一名士往說之,方可降耳。”


    操問荀攸道:“誰人可去?”


    攸道:“孔文舉可當其任。”


    操以為然,乃使荀攸往請孔融。


    攸出見孔融言道:“丞相欲得一有名之士,以備行人之選。公可當此任否?”


    融謝道:“吾友禰衡,字正平,其才十倍於某。此人宜在帝左右,不但可備行人而已。某當薦之天子。”


    於是上表奏帝。其文曰:“臣聞洪水橫流,帝思俾乂;旁求四方,以招賢俊。昔世宗繼統,將弘基業;疇諮熙載,群士響臻。陛下睿聖,纂承基緒,遭遇厄運,勞謙日昃;維嶽降神,異人並出。竊見處士平原禰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質貞亮,英才卓躒。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之口,耳所暫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潛計,安世默識,以衡準之,誠不足怪。忠果正直,誌懷霜雪;見善若驚,嫉惡若仇;任座抗行,史魚厲節,殆無以過也。鷙鳥累百,不如一鶚;使衡立朝,必有可觀。飛辯騁詞,溢氣坌湧;解疑釋結,臨敵有餘。昔賈誼求試屬國,詭係單於;終軍欲以長纓,牽製勁越:弱冠慷慨,前世美之。近日路粹、嚴象,亦用異才,擢拜台郎。衡宜與為比。如得龍躍天衢,振翼雲漢,揚聲紫微,垂光虹蜺,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門之穆穆。鈞天廣樂,必有奇麗之觀;帝室皇居,必蓄非常之寶。若衡等輩,不可多得。激楚、陽阿,至妙之容,掌伎者之所貪;飛兔、腰嫋,絕足奔放,良、樂之所急也。臣等區區,敢不以聞?陛下篤慎取士,必須效試,乞令衡以褐衣召見。如無可觀采,臣等受麵欺之罪。”


    帝覽表,以付曹操。操乃使人召禰衡至。禮畢,操亦不命坐。


    禰衡仰天嗟歎道:“天地雖闊,何無一人也!”


    操道:“吾手下有數十人,皆當世英雄,何謂無人?”


    衡略一揖,道:“願聞。”


    操道:“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機深智遠,雖蕭何、陳平不及也。張遼、許褚、李典、樂進,勇不可當,雖岑彭、馬武不及也。呂虔、滿寵為從事,於禁、徐晃為先鋒;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間福將。安得無人?”


    衡笑道:“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盡識之:荀彧可使吊喪問疾,荀攸可使看墳守墓,程昱可使關門閉戶,郭嘉可使白詞念賦,張遼可使擊鼓鳴金,許褚可使牧牛放馬,樂進可使取狀讀招,李典可使傳書送檄,呂虔可使磨刀鑄劍,滿寵可使飲酒食糟,於禁可使負版築牆,徐晃可使屠豬殺狗;夏侯惇稱為完體將軍,曹子孝唿為要錢太守。其餘皆是衣架、飯囊、酒桶、肉袋耳!”


    操怒道:“汝有何能?”


    衡道:“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上可以致君為堯、舜,下可以配德於孔、顏。豈與俗子共論乎!”


    時止有張遼在側,掣劍欲斬之。操製止道:“吾正少一鼓吏;早晚朝賀宴享,可令禰衡充此職。”


    衡不推辭,應聲而去。遼道:“此人出言不遜,何不殺之?”


    操道:“此人素有虛名,遠近所聞。今日殺之,天下必謂吾不能容物。彼自以為能,故令為鼓吏以辱之。”


    來日,操於省廳上大宴賓客,令鼓吏撾鼓。舊吏雲:“撾鼓必換新衣。”衡遂擊鼓為《漁陽三撾》。音節殊妙,淵淵有金石聲。坐客聽之,莫不慷慨流涕。及至鼓盡,方覺衡乃著舊衣而入,左右喝道:


    “何不更衣!”


    衡當麵脫下舊破衣服,裸體而立,渾身盡露。坐客皆掩麵。衡乃徐徐著褲,顏色不變。


    操叱道:“廟堂之上,何太無禮?”


    衡道:“欺君罔上乃謂無禮。吾露父母之形,以顯清白之體耳!”


    操道:“汝為清白,誰為汙濁?”


    衡道:“汝不識賢愚,是眼濁也;不讀詩書,是口濁也;不納忠言,是耳濁也;不通古今,是身濁也;不容諸侯,是腹濁也;常懷篡逆,是心濁也!吾乃天下名士,用為鼓吏,是猶陽貨輕仲尼,臧倉毀孟子耳!欲成王霸之業,而如此輕人耶?”


    時孔融在坐,恐操殺衡,乃從容進道:“禰衡罪同胥靡,不足發明王之夢。”


    操指衡而言道:“令汝往荊州為使。如劉表來降,便用汝作公卿。”


    衡不肯往。操教備馬三匹,令二人扶挾而行;卻教手下文武,整酒於東門外送之。


    荀彧道:“如禰衡來,不可起身。”


    衡至,下馬入見,眾皆端坐。衡放聲大哭。


    荀彧問道:“何為而哭?”


    衡道:“行於死柩之中,如何不哭?”


    眾皆道:“吾等是死屍,汝乃無頭狂鬼耳!”


    衡道:“吾乃漢朝之臣,不作曹瞞之黨,安得無頭?”


    眾欲殺之。荀彧急止之道:“量鼠雀之輩,何足汗刀!”


    衡道:“吾乃鼠雀,尚有人性;卻不知汝等當為何物而!”


    眾引恨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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