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開口, 千萬種難言的情緒沉沉地積澱在一起, 最終隻能換成一聲歎息般的輕囈。


    “昭兒。”


    ……


    青年放下手時,除了眼角微不可見的紅意還有些突兀, 麵上已經恢複了以往的自持冷靜。


    他起身下床, 卻是沒有再看不遠處的那人一眼。


    青年身上隻有一件單衣, 他垂首從乾坤戒中拿出葉府弟子的衣袍, 然後旁若無人地穿上,收拾妥當後,他向房門走去。


    齊帝卻是側身一步, 直接擋住了那屋內的大門中央。


    “你剛從問心路中出來, 心境還不穩, 現在要去哪?”


    青年冷靜垂眸, 遮下了眸中所有複雜的情緒。他開口,聲線平穩, 已經將心中的情緒掩藏得幹淨,麵上也看不出一絲破綻。


    “年終測試我應該已經通過, 如果父皇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那我接下來就去進行築基的心境鞏固了。”


    青年的五指在袖下的緊握中幾乎扣進肉中, 然而他麵上還是這般無關於己的雲淡風輕。


    男人如淵般深沉的黑眸此時一動不動地盯著青年,當他將深沉的氣勢抑製不流『露』出來時,在那張不被氣勢掩蓋的五官深刻,俊雅深沉的麵孔之上,仿佛是抑製不住的緊張,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退讓姿態流『露』出。


    緊張, 退讓?


    青年仿佛好笑一般地在口中咀嚼著這兩個用在男人身上,仿佛天方夜譚的詞語。


    青年抬起眼,望向男人時已經將所有的情緒收拾的幹淨。


    “父皇若是沒有什麽話要說,我就先迴葉府了。”


    男人的氣息一『亂』,皺眉還未說出什麽就疲累地閉上眼,他身上傷勢未愈,自然沒有阻攔青年的能力。


    然而從始至終,他的腳步都沒有動上半分。顯然,他要表『露』的意思已經明確無遺。


    ——就是負傷,他也不會讓青年迴去。


    顯然這個動作已經遠遠超出青年的意料,他按捺下並不平靜的思緒,想要邁步走時,腦海中突然突兀地浮現出幻境中男人虛弱地躺在床上那一幕,問心路呈現給他的,到底是過去的景象還是編造出的幻境?


    本來以為的不可動搖到了這時猛然生出一絲動搖來,如果這傷勢是真實的呢?


    青年望著男人臉上的疲累閉眼神『色』,他終於開口,做出了與後退無疑的姿態。


    “我不走了——


    你去休息吧。”


    縱使話語轉折生硬,其中的生澀關心之意還是讓齊帝聽了出來。


    男人伸出手,青年僵硬地站著,最終沒有選擇退避開。


    “我們一起調養。”


    青年不作聲,卻也沒有拒絕,他垂眸,神態生硬中透出了無法招架的無奈,是一副默認的姿態。


    ……


    接下來的日子確實如同齊帝所說,在平穩無波的調養中過去。


    葉府中按時按量供給的靈『藥』,在皇宮中就如同不要錢一般地供應著,隻有金丹以上的大能才能承擔得起的凝氣成『液』法陣,在這裏隻作為滋養他身體的法陣,全天候地運行。


    他和齊帝兩人在昭和殿相鄰的兩間房中,除了每日的打招唿外,兩人日常的談話幾乎隻有重重複複的幾句,而在這偶爾冒出的幾句中,兩人幾乎小心翼翼般地規避著他幼時這個雷點的觸及。


    問心路的試煉非但沒有鞏固他的心境,反而讓他的心境更薄弱一層。這一點青年沒有考慮和齊帝說出,一來他不是要靠著賣慘來博人同情之人,二來麵對這個似乎他從來沒有看透的父皇,他內心深處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願在男人麵前流『露』出一絲軟弱的情緒生出。


    縱使在昭安殿中接觸不到什麽人,他的神思感覺沒有受到多少閑雜情緒的衝湧,但築基之後的心境鞏固終歸是要提上日程的,青年也不是那種會因情感誤事之人,在察覺到男人的身體一天天好轉之時,他就有了要開口離開的打算。


    也許是這些時日來他們這般平淡相處的融合,青年再開口時,生硬和隱隱對立的感覺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商量一般的平穩,隻是話語中對決定的無可動搖之意仍是顯『露』無遺。


    書房中的男人停下筆,從他神態中疲累的情緒看,似乎已經晝夜不停地批示了好幾天,都沒有時間停下筆,此時放下筆蹙眉的樣子自然地流『露』出了虛弱之態。


    青年心如止水地看著男人,如果這樣的場景他不是每次開口都能看到,也許現在他已經退讓了。


    然而再動人的演技看上一二十次,無論是誰都不會再上當了。


    青年不發一言,看他還要如何。


    發現這一套已經沒有了效果,男人自然地收起虛弱的姿態,他的眉宇間恢複了平時冷硬的姿態,齊帝提起筆,自然至極的帝皇威勢流『露』出來,描金黑袍襯得他的五官輪廓如同寒石一般冷硬深刻,冷峻繃起的麵孔更是給人難以直麵的貴雅難言。


    他提起筆,深深地看了青年一眼,卻是重新埋於版案之間,然後冷冷地吐出了兩字。


    “不許。”


    再威嚴尊貴的帝皇,說出這樣與孩子一般幼稚鬥氣無異的話來,都很難讓人再敬畏得起來。


    青年隻是定定地望著他,顯『露』出的姿態是平靜地等待著解釋,而這次,他不再接受任何意義上的敷衍。


    終於,在青年不動的眼神注視下,齊帝停下了筆,他口中和緩下來的語氣仍是在試圖規勸青年。


    “心境鞏固也無需如此著急,你方才從問心路中出來,準備的東西也未得當,你讓我如何放心你去進行心境鞏固的試煉?”


    青年卻是不卑不亢地說道:“我去加入府中的邊軍,邊軍自然有人保護。”


    男人怔愣地看著他,似乎將他的字字句句分出來咀嚼著,合在一起時卻聽不大懂。


    書房中陡然地安靜下來,縱使努力抑製,如汪洋般深不可測的威壓從男人身上爆發出,幾乎讓他體內的神思為之一滯。


    青年還未來得及想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齊帝竟如同被觸了逆鱗的兇獸一般,『露』出如此可怕的威壓。


    齊帝抬起眼,宛如聽不懂一般地一字一句重複著:“府內的邊軍?”


    從他說出了那句話後,男人麵上的表情就愈發讓人陌生,或者說讓人畏懼了起來,就如同他是按下了某個關鍵的按鈕,將屬於帝皇的那冷心冷清的一麵完全暴『露』了出來。


    “是。”青年毫不畏懼地迴視,平靜地答道。


    齊帝像是輕笑著,而在這笑意中又掩藏不住的幾乎撲麵而來的譏諷與憤怒,像是被人擠出來的,如同一層掩飾虛浮的表象一般籠罩在男人臉上,縱使男人努力克製,也還是被這笑泄『露』了心中波動難安的思緒。


    這是青年第一次看到男人『露』出這般仿佛控製不住自己的——甚至隱約讓人以為他在害怕的神情


    害怕?


    青年幾乎又要懷疑是自己神思的感觸出了問題。


    男人果然是動了怒,所以第一次用上了朕的自稱,語氣中是風雨欲來前的平靜。


    “朕倒是不知——”


    “葉府倒還能找得出人組建邊軍?”


    這句話若由旁人說出,定然讓任何一個以府中榮耀為信念的葉府弟子與他生死相搏,可當這句話由男人說出口時,他黑袍上的龍紋如同活著的一般熠熠生輝,如汪洋般廣博的威壓下,黑眸深沉如夜,哪怕是用著譏笑語氣說出的句子,聽來都大氣森嚴得讓人全身發寒。


    沒有任何人能懷疑座上的這位有著聖君之稱的君主有著怎樣如何高明的手段,就如同沒有百姓會探究這皇位之下會有何等的皚皚白骨作為這位陛下登基的階梯一樣。


    這位君主不需要去威脅,隻要他掌握著千億凡人組成的齊國龍氣,哪怕是再高傲的大能,也不敢冒著魚死網破的風險對他出手。而這位君主身上的氣勢,是集結著齊國千億凡人的龍氣加身,如果他有心『逼』壓,除了修真界頂端的幾位大能無所畏懼,其餘人若是閃躲不及,也會落得被龍氣反噬的下場。


    然而,哪怕是如此清楚對立的下場,不知為何,青年也沒有半分害怕的念頭。


    相反,一股不知從何處生起的依憑讓他甚至不僅敢觸碰這君王的逆鱗,還讓他想用力把這片逆鱗挖出。


    “請陛下指教。”


    他重新用迴了陛下的敬稱,非但如此,那毫不退讓的對立之意更是毫不顧忌地直衝而來。


    書房內的一切無聲地被這氣勢相壓著,化成片片齏粉,青年所在的區域卻像是一處與外隔絕的空間一般平靜無波,哪怕連浮塵都沒有被影響到漂浮的軌跡。


    男人強壓著心緒,不讓它過分猛烈地波動著,他知道心緒的波動必然會帶起龍氣的起伏,而在這千年間他已經能控製住自己的心緒起伏。這次爆發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男人努力控製著沸騰不安的威壓,他不願,也不能讓自己傷了那書房中的那人。


    因為能觸到那逆鱗之人,本身就是那塊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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