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敢寫給大哥,她寫給了三哥,說明事情原委,並道她將迴日江一趟,今日起程。此事還未有機會向大人開口,總想著下迴見著他必要打聲招唿,眼下,大人去了山城縣不知何時迴來,也就不必說了。反正她不擅長道別,留張紙條也就罷了。


    她現在該煩惱的,是迴到日江後該麵對的事。


    齊玉縣之事傳迴日江……家族中人怪她、怨她,那是自然的,她沒一點冤枉;而長兄如父,大哥原來為自己說好了一門親事,事到如今婚事該要取消了。大哥或許不會讓她出麵,那麽至少,她得向大哥當麵謝罪。


    她已準備好要承受怒罵責罰,就算造成的傷害,無法挽迴。


    這麽想著,她該早早起程,早些迴到日江,也早些麵對應有的責問。


    迴頭,床上放著她的包袱,裏頭的東西不多,幾件衣服、幾本書冊,昨夜已整理妥。該收的都收了,她的心……也收妥了,隻剩……


    陶知行望向窗邊放的一物,是那晚大人留在院中窗邊的精巧布包。厚厚的白布繡金線,所繡是兩棵不知名的樹,再結上一個看起來極為複雜的,結扣,她沒膽拆開,怕係不迴去。


    包著什麽?


    布料過厚,她摸不太出來。


    大人可知道自己落了東西在院中?是無意,抑或有心?


    她……是起了點私心,於是沒歸還、沒問起,就這麽收著。


    今日一別,山長水遠,身分懸殊,大約是不會再見;這世上,或許有些謎就隻能繼續是謎。


    她偶爾想起,猜猜著這布包當中是何物,也就能憶著曾有這麽樣的一個人,不曾瞧不起陶家仵作,不曾對她所做所為皺眉;也許,大人不是個好人,也有些難以捉摸,在她看來卻是個不錯的官。做為仵作,跟在大人身邊一年也學了不少活人的想法。


    所以,就此一事,讓她繼續猜吧。


    陶知行起身,拎起了包袱,最後再看那精繡的布包一眼,深吸了口氣,轉身離去。


    雪白一片的路上,無人。


    陶知行獨行。她將包袱綁在身上,兩手收在縫了皮毛的袖中,一步一步踏在深過腳踝的雪中,但覺寒意入骨。福平到日江不是太短的路程,大概也沒人蠢得如她一般,趕在深冬時分上路,也許她該顧車或借馬的……


    不過……走得緩慢點也好,可以多看幾眼此地。


    驀地,她停步,側身迴頭一望,後頭是一路走來在白雪上踩出的腳印。


    她不是一個愛往迴看的人,隻因深信後悔無用;既已踏出,又怎麽可能迴頭?此刻心中的躊躇源自什麽人,她心裏明白;然而一年不是很長,他對她的影響還不夠深遠,過些時候便會淡去。


    陶知行這麽告訴自己,於是轉頭向前,又再邁步。


    繼續走著,四下靜得有些可怕,寒風拂來,她拉高了外袍衣襟,遮上凍僵的鼻頭,將半張臉埋進裏頭取暖。


    又不知走了多久,身後傳來些聲響,她沒留意,直到有輛車由身邊經過,到了前頭不遠處停下。陶知行眨眨眼,又縮了縮肩,眯眼睨著那車橫著擋去了她的路,疑惑地又向前了幾步。


    待她走近,那車簾掀起,當中之人正是江蘭舟。


    黑眸落在她包裹得密實的臉上,他聲音偏冷地問著:「去哪?」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想必是因近來忙碌睡得少所致,眼下兩抹隱隱的黑,但瞪人瞪得很有力……轉轉眼,陶知行如實迴答:「迴家。」


    「京城在那頭。」他抬了抬下巴,望著她身後的結路,那同樣被雪掩蓋的上京路。


    京城?是因聲音悶在衣襟中,所以他沒聽清楚她剛才說的話?陶知行擰擰眉,將遮去半張臉的前襟拉下,道:「小的正要迴日江。」


    江蘭舟頭微低地與她對視,那雙眼中沒有試探或捉弄。


    自入冬後從京中返迴,他便日夜忙著。錢大人令他盡速迴京,縣衙之事將暫交山城縣的李大人代為打點,許多事務得要吩咐清楚,省得日後麻煩。


    早先他打山城迴來,小仆來報,說她背著包袱離府。來到房中,見到了她留下的簡短字條,短短幾個字,顯得沒有一絲留戀。


    過於忙碌,所以忽略了她……這是他的不是。


    江蘭舟將車簾綁好,雙手蓋在口鼻嗬著氣,接著,他長手蓋上了她凍得發紅的鼻頭。陶知行明顯一僵,他似是喃喃道:「深夜廊下窗邊說話,以為你聽懂了幾分,但其實你從未迴應,是我自以為是了……」


    陶知行直覺要退開,卻被他掌心的鬆墨香勾住,隻能楞楞聽著。


    她眼底尚有些防備,江蘭舟說道:「年初到日江,為的隻是討來一人為我閱帳,何時開始竟覺兩年太短,我記不起了。數年前的一事在我心中結下難解心結,我滿心想著贖罪,想著為日陽做些什麽;若日陽願意,我便給她個名正言順的身分。世上知心人難尋,但有人從此相伴,彼此照應,若那人是日陽,就算她心中對我始終有埋怨,或甚至想著報複,也是無妨。這想法何時起了變化,何時開始盼望身邊之人能知心、能真心……我亦記不太起了。」


    人的貪念在不知不覺中蔓生,順著藤蔓而上,去尋那起點,卻是越理越紊亂。需要思考的事總是過多,太難分辨她是何時入了眼裏、心底,迴想起來,覺得她嘴中銜住包子的模樣可人,她不經意的許多舉動令人心生憐惜;而書房之中,她瞧著午睡成死屍一般的自己,那專注,令他起了獨占之心。


    在福平的日子裏,兩人不斷交換想法,談的是檢驗,他卻借著一次又一次的書寫往返,發覺了世上有一人,能信任,能依賴,能理解他的執著,並耐心相待。


    於是不想放手。


    大人話語之中有她不太想深思的涵意,陶知行緩緩退了步,是因他的掌心發燙,有些灼人。


    江蘭舟看著兩人間拉開的距離,他收迴手,將收於懷中之物遞出。


    置於掌中向她遞來的,是留在房中的布包。陶知行垂下眼看著,還未接過。


    那結尚在,所以江蘭舟知道她並未看過當中之物。他溫聲道:「拆開。」


    陶知行遲疑良久,才依言接過。


    在他的注視下,她還是拆了繁複的結,翻開相迭的厚布,冰冰涼涼,一把雕蘭的玉梳。她瞪著手中之物,長指摸過角落痕跡,這是……


    「福平男女定情,定是送簪送梳,意寓結發,再以金絲繡包妥結好,代表悉心嗬護。你我都不是此地人,但也算在此結識、相知……我想你那夜沒聽見我說的話。這段日子你拿著此物卻沒開過,是為何,我不過問。」江蘭舟說著,低頭瞥見她捧著玉梳的長指發白,他躍下車,大掌包住了她的,字字清晰問道:「那麽現在,你還不明白?」


    明白……什麽?陶知行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不說話。


    一個有誌之士要迴京了,拖著她做什麽?他能做的事還有很多,假以時日或許能爬到更一局的位置,成就更多的事。她聽說官員被賜婚較易出人頭地,有點身不由己,可多是門當戶對,又或者對彼此有利的對象;總之怎麽想,身邊之人,都不該是個端不上台麵的仵作吧。


    生在仵作之家,她慣了身在賤民之階,不會妄自菲薄,卻不代表她想攀麟附翼,飛上枝頭做鳳凰。


    雙手感覺他輕輕收緊的力度,陶知行抬眼與他相望。


    江蘭舟深深瞅著她,不怕自己將情感表現得太過露骨,就怕她裝作看不見。


    陶知行想避,然而避得開他的注視,卻避不開波動的心跳。


    眼前一片雪白之中,他沉默,四周更顯寂靜,那夜他說過的話,在無聲之中散開……


    「若不是我,你無需經此一遭。若不是你,我也無需惱這情關。這發,我替你束好了,往後要解,也隻有我能碰。」他的話,字字烙在她腦海。他輕柔地為自己梳妥係好散亂的發,他的心疼,他的歉意,他的溫柔,他的珍惜……


    這些,就當作一時的內疚心起、另一次的逢場作戲不好?如今追來,又是何苦?


    陶知行閉了閉眼。她關上耳關上心,難道不是最好的結果?


    她的顧慮,江蘭舟能猜想得到,然而他從不以世俗的標準選擇身邊人。賈立生於屠夫之家,他視為兄弟;日陽為青樓女子,他想過長伴左右;曾經爾虞我詐的官場,她的大哥是他唯一交心知己……她太知天命,麵對事情的堅持與脆弱,他都見過。


    此刻,他求的是她的無懼。


    江蘭舟緩緩鬆開她的手,說道:「在漱石軒,我見你喜愛這玉梳,雖是有瑕,但我以為瑕不掩瑜;如同你見到它的美,有別於其它,此梳美在獨一無二。所謂好或者不好、理當自傲或自卑、身分地位高低,差別從何而來?不過是各人心中吧。」


    陶知行沒有反駁。他說得有理,可……事實是,人總將此差別加諸他人身上,加以評判。就算她能不在意他們之間的身分之別,試問,上京之後,都堂之上,他該如何自處?


    「知行,」見她低頭不語,江蘭舟輕喚了她的名,道:「你我相識不久,可我自覺對你認識得已夠深;我以為隻要是你認定之事,便不會在意外界怎麽看。是我想錯了嗎?」


    能麵對外頭的打量眼光、鄙夷視線,是因她知道轉過身後,家中有穩重的大哥、寵她護她的三哥。陶知行悄悄握了握手中漸暖的玉梳,若她收下,站到了他身邊,誰又能保證這一刻的相知相惜不會有改變的一天?


    大人不也曾將她的心意推到門外,防她防得密實?眼下迴心轉意,哪天又會有了旁的想法……將來總是未知的,如同一年前她也沒想過會來到福平,會遇見大人;然這相遇不是壞事,與他一同麵對變數,或許……


    或許也不是壞事吧?


    可……她就是膽小,她就是縮頭烏龜,她就是信不過朝三暮四的活人,她最不願就是見到他的為難,起因是自己。略略的賭氣,她脫口問著:「小的不在意,可小的又怎知大人真能一生不在意?」


    那話語中的一點倔,江蘭舟聽得清楚。她肯鬆口,已是夠好。


    他不是沒有掙紮過,不是沒有努力要將她完好地送迴日江去,以履行與老友的約定;他曾抱著這樣的想法將她留在齊玉邊界的驛站,卻隻將她卷入更多是非之中。


    帶她上京,絕非易事,然而她已成了自己最大的弱點,如何能不放在身邊看著護著?過往有過的憾事,他不想重蹈覆轍。


    可惜,他隻擅長堂上訊問,用盡心計,套出真相;他不擅長哄人。她曾對自己表露過了心事,現今該怎麽得她信任,該怎麽把話說得動人,才能留住她……他不知道。


    眉心皺著,許久,江蘭舟說道:「我是否能不在意……就如你說過的吧,在一個人身上留下傷痕的兇器是什麽、推斷精準與否,不是口上說了算的,當花心思去研究、去引證。我的心,你不用雙眼去看去感受,光是猜測,妄下評判,如何能算數?」


    那語氣,像被判了冤獄。可他說的一死一生,兩者怎能混為一談?


    死者不會變,她隻需依著擺在眼前的線索一步步迴推死因;活人永遠在變……若她估錯了呢?後果又是誰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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