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仵作已夠為人輕賤,如今公堂之上,她道出過往長年待在全是男人的衙門裏,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揭了頭巾,任發披肩,世人又當如何看她?


    然而,他能說自己沒有料想到她會有此舉動嗎?江蘭舟自問,卻無法坦然自答。


    陶知行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眼角餘光瞥見眾人各自投來不同的目光,她無心去猜,在他們眼中她看來是如何低賤輕浮、如何不知自重、如何可笑可悲。她心中清明,此舉不為他人,隻是她一個人的執著;太遠的事物她管不著,可此屍在她手中驗過,眼前有人要胡亂擺弄,汙了大體,她是萬萬不允的。


    正如大人所希望的,無關乎日陽姑娘與他,隻是這身為陶氏仵作的一點驕傲,她不能退讓。


    堂上黃大人與師爺遲遲不語,陶知行眉間一凝,取出腰間隨身帶著的檢驗器具,鬆開結攤開布包,也抖出當中一塊竹牌。她道:「陶氏一門,皆已繳了仵作籍牌,換了商籍;小的原定後年舂天銷籍從商,眼下依律仍為仵作。籍牌在此,黃大人自可過目詳查。至於小的究竟是男是女,大人若有疑慮,自可請坐婆相驗。」


    黃大人一口氣梗著,兩眼瞪得有如銅鈴般大。


    陶知行雙手在前,伏地行了磕頭大禮,揚聲道:「小的恭請大人與閑雜人等一同退堂,讓小的依律驗屍。」


    沒有太多情緒的聲音敲響了堂中,那時,夕日已西沉,天色一片黑。


    江蘭舟的眼無法從她卑微的姿態上移開,映在眼底那黑緞般的長發從肩上背上滑下,落在了濕潤的石板地,幾綹發絲正巧落進混著血水與屍水的石縫間。


    過了很久很久,夜風拂來,吹來陰陰寒氣,黃大人儍楞頹然地吐出幾個字;而一直到那一刻前,陶知行點地的鼻頭,沒有移動過。


    齊玉縣采花賊的案子最後如何發展,陶知行沒留意。


    她盡力護過日陽姑娘屍身,也仔細檢驗過,錄進屍帳裏的一字一句皆有根據;她無愧於天地。


    至於到了公堂上,該怎麽判,這些已非仵作能過問。


    很好,很圓滿,不是?


    她已能迴到從前,心無旁鶩,且知天命……


    暮秋的晚風拂來,將幾綹束在腦後的長發帶到頰邊,陶知行輕輕撥開。


    就要入冬了。


    聽說福平的冬日長,雪落得多,一入深冬,遍地白雪如雲,很是美麗。見過了這院中的春夏秋,自然也期待覆上白雪後的景色。


    迴廊下的窗邊,她繼續發呆。


    日頭東升西落,迴過神來時,天色已暗。小仆在廊下點燈後退去,她想,就如昨夜、前夜、大前夜,在此待到夜深,或待到日出吧,反正福平縣衙閑著,反正送去了大人書房的案帳沒一本迴來……


    可……大人何必故意不迴她的案帳呢?有案時驗屍,無案時審帳,這不是她來此的目的嗎?現在的她,除了發傻,還有何事可以消磨時光?


    腦中冒出疑問,也並不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隻是隨意想想,任疑問來了又去。陶知行趴在了窗欞,穿過窗花,看著另一頭小石盆中,等著水麵映出月光。


    遠處,一道人影望著她許久。


    江蘭舟總在入夜時分繞過書房走來,然後,停在了廊道轉彎處,遠遠望著,心下猜著,她能發儍到什麽時候。


    日陽的案子結了。


    那日驗了全屍,日陽的身子沒有其它傷處,采花賊一說不攻自破;驗屍時有坐婆一同,而其懾於陶知行專注堅定,不敢造假搗亂,當堂在屍帳上畫押確認無誤,黃大人自是無話可說。


    然而此案隻能將過錯全都歸到了殺害日陽、山中襲擊他們的黑衣人身上,追究不到其後指使者。這樣的結果,應該不讓人訝異?


    殺害日陽是死罪,暗殺朝中官員就算失手亦是死罪,可再怎麽罪孽深重的人也隻能死一次,於是,陶知行的傷,得不到一絲平反補償。


    她在意嗎?一點也不。


    在意的,是他。


    陶知行的傷好得很快,迴到福平後他聘了大夫入住府中,方便照料,一日兩次湯藥,氣色好上許多,行動與常人無異。大夫說她當多休息,身子已虛,不宜再多耗心神,所以她送至書房的案帳,他不去翻、不去讀,寧可她院中枯坐發呆,了無生氣。,


    江蘭舟不禁要去猜,她……在怨嗎?


    怨他在公堂上的冷漠相對,沒有出言阻止,隻是任她顯露身分、放下長發,就為護住一具冰冷屍體。


    那日堂上,陳大人的眼線在看著,看他如何露出弱點,好抓緊了再次打擊。陳大人知道他在乎日陽,所以日陽死了;如果他當日為陶知行挺身而出,接下來,害的可能是整個陶家。


    所以他隻能冷眼旁觀,任她在堂上承擔一切。


    手收緊,指節在手中信件上印出了折痕。江蘭舟邁開步伐,來到她身後。


    在距離她三步之外,他停下,頭微低,看著她一頭烏發高束……自齊玉迴來,她已不戴頭巾,僅以男裝束發。


    相識以來雖覺她對死物以外皆不上心,卻不代表她沒有一點自尊。公堂之上她鬆下發束,出於什麽樣的心思,江蘭舟能猜測幾分。


    陶知行保護的是日陽,與陶氏仵作的一點傲氣,不允許旁人去破壞去改寫留在屍身上的遺言與冤屈;她慷慨地以自己的名聲做為賭注,並非為了他。她若有過一點後悔,心中若有一點擔憂,為的是遠在日江的陶氏一族,與她大哥處心積慮脫離賤民之列的苦心;她心中所係,也多半與他無關。


    她曾對自己透露出的軟弱,一閃即逝;而那時的自己,沒能把握住……


    江蘭舟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喚道:「知行。」


    陶知行聽出了是誰,然沒有迴頭。


    身側他的大掌伸出,將一封信擺在窗欞,那微涼的聲音說著:


    「上月你是否未寄平安信迴去,還是寄丟了?你大哥寫了封信給我……信中提及一門……親事,你遲遲未答複。另外,齊玉縣的事,你打算瞞他?」


    瞞……就是因為瞞不了,說不了謊,所以幾次提筆,墨沾了紙暈了紙,陶知行仍寫不出半個字,才遲遲未將信寄出。


    約法三章要低調行事,卻仍是打著陶家仵作之名為人驗屍;大哥一心想保護家族女眷,將親戚姊妹們都嫁得好些,她在堂上披頭散發,又會引來多少指指點點?大哥最疼的是自己,他最在意的一切卻教她輕易毀了。


    那不介意陶家曾為仵作之家,不介意她年齡已稍大,還願明媒正娶的小商人,這好不容易談成的親事,隻怕也要告吹……


    她的魯莽、她的自私,又該如何向大哥交代起?


    「大哥要氣壞了。」片刻,她才失神說著。


    有時,江蘭舟會忘了她是家中老麽,當有被捧過寵過的驕縱,也有被層層管教過的不敢違背。她的語氣很淡,但當中透出的一點可憐、一點討饒,令人揪心。


    江蘭舟沉默著,向前一步,黑眸落在她頭頂。


    那發間映出的曖曖光澤,幹淨得有如從未沾染過世間塵埃。


    而那美麗,她總小心收在粗布縫製的頭巾後,不教人窺見……一如她眼底刻意蒙蔽的光彩,一如她壓抑封印的心。


    意識過來時,他已伸手掬起那細軟發絲,瞅著那係得有些隨意的結,拉下了發帶。


    她一頓,卻是沒有迴頭。江蘭舟從懷中拿出備好的小梳,順著她的發,由發心梳起,梳開糾結,梳開紛亂;輕輕地、柔柔地,怕用多了力便會扯壞了似地,一梳,一梳、又一梳。


    這長發散下過,發尾沾過汙水,然而握在手中是如此地細膩柔軟,令人想捧在手心好好珍惜。他柔了眉間,替她繋好了發。


    從袖中拿出一物,將手中梳包妥,江蘭舟將之放在了窗欞上的書信旁。


    陶知行楞楞地,還在神遊。他的聲音很輕、很涼,好像說了些什麽,她聽不真切。


    過了很久,身後之人已然離去,陶知行還沒迴過神。


    初雪那天,日江紅虎街上的陶氏香行熱鬧非凡。


    醞釀了一年的鬆香、草香終於擺上架,隨即吸引了許多聞香客。以往花香、果香種類雖多雖好,卻是適合女子使用;男子多用木香,如今多了更多選擇,自是會圖個新鮮。


    香行中,陶三笑得合不攏嘴,收錢收得手都酸了。望著絡繹不絕的來客,他真心覺得今晚得到祠堂多燒幾炷香,多謝祖宗庇佑,多謝大哥生得一副商人頭腦,多謝陶家上下一心,也多謝遠在福平的小妹沒給人惹麻煩。


    季節入冬,他的心情卻像春天,像蝴蝶,飄揚、飛舞,飛舞、飄揚……


    拉開香行後門而入,陶知方看著三弟有些不堪入目的詭異笑容,皺起眉,一掌往他後腦勺拍去。「正經點,你這模樣,會嚇著人的。」言語間是斥責,語氣卻溫和。


    「大哥,」陶三撫撫後腦,朝大哥點了點頭,隨即眼神一飄。「知道啦。可見這光景,能不開心嗎?」


    陶知方放眼望去,被擠得水泄不通的店中,幾個常來的商家姑娘一改文雅,麵目猙獰地搶著所剩不多的新品鬆香;那鬆香熏在衣上極為風雅好聞,若是姑娘買了送給心上人,相擁入懷該是多麽心情愉悅……隻不過三弟成日把斯文人的粗魯當成好戲,這心態真該改改。


    他搖搖頭,說了正事:「福平來了客人。三弟,我得上觀海茶樓一趟,過午方迴,店裏勞你看好。」


    福平?陶三眨眨眼。「是大哥的老友江大人?」說好要把小妹帶走兩年,該不會是反悔了?若小妹這時迴來,見到店裏熱鬧得緊,不知又會露出怎樣萬般無趣的表情來殺風景了哪。


    「不是。」陶知方迴著,臉色有些沉。「是福平縣的魏師爺。」


    「喔……」語尾拉得長,陶三迴憶著這號人物。「可是那個長得一副文人臉、眼神卻有點奸又有點狗眼看人低的師爺?」


    白了他一眼,陶知方頷首。


    「明白。」陶三也點頭。「大哥辛苦了,有什麽事就交代給我和堂弟吧。」


    搖搖頭,陶知方交代了幾件事,便由後門離開。


    每月按時寄迴家的平安信忽然遲了,他心中不安,提筆寫了封信給老友,想問個詳細,怎知等了許久沒等到信,倒是等到了魏師爺。


    多年交情他哪裏不懂蘭舟的性子,有愧、有所求,當麵對麵說;有重大的事,斷不會寫在信中,這是在京中朝中待過,被逼出的謹慎。


    蘭舟人未到,但喚了魏師爺來,是為何?


    莫非小妹有事?


    出了什麽事她不敢說,還是不能說?


    一路上,陶知方抑不住紊亂猜想,直到來到望得見海的茶樓,掌櫃領他到僻靜的位子。那兒,魏師爺已在等待。


    魏鷹語見陶知方走來,起身相迎,吩咐掌櫃上了茶,便道:「陶爺請坐。」


    若他沒記錯,上迴香行中同桌而坐,引來眼前人的遲疑停頓,陶知方暫時還未坐下。


    見狀,魏鷹語心中有數,起身作揖道:「去年鷹語有所得罪,還望陶爺莫要往心裏去。」


    並非所有人都如蘭舟,打從一開始便不會將人以階級去區分,可陶知方看得出,眼前的魏師爺,已是真心不介意與他平起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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