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輕拂,白雲輕飄,陶知行輕輕歎氣。


    她的埋骨實驗已經完成,那藥粉果真可以化骨為泥,是個不錯的發現。可……


    唉……


    過去有這種發現,心情應該無比雀躍、無比春天、無比開花,如今……如今她隻想著,半個月了,送去的案帳遲遲未迴,見到大人在府裏走動,卻始終在遠處說不上話。


    ……這府裏有人盯著,細節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道理你明白……


    是。道理陶知行明白,明白得比誰都透徹。


    但明白歸明白。知道有人監視大人,半夜又有黑衣人闖入他房中……


    若那夜是真的著火呢?若是真有人要對大人不利呢?這些猜測與不安並不是輕易可以消除。


    ……不安?


    陶知行儍了儍。


    她沒做過虧心事,俯仰無愧,所以沒有經曆過如此不上不下的心情;她敬重的大哥、碎嘴但總護她讓她的三哥,都獨當一麵,少教人操心,於是她更沒有經曆過擔心一個人是如何的忐忑。


    如果大人與一般縣令無異,如果沒有交換了不下百迴的案帳屍帳,如果沒有那個午後書房中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開棺驗屍,如果……如果沒有發現這世上竟有一人能平心靜氣地看待她不可自拔的堅持,這忐忑不安是否就不會存在?


    唉……


    陶知行兩眼無神,枕在了靠在迴廊花窗的手臂上,手中的石子隨手一拋,穿過窗,落到石盆中,濺起水花。


    石子沉了下去,水麵掀起一陣洶湧又平複,有如那日的小草劃過水無痕。然而,石子確確實實是留在了盆底。


    她楞楞地,發起呆。


    陶知行自然不會注意到,遠處,一抹人影在庭院矮牆下的陰影處立了許久。


    江蘭舟不是沒有察覺數日來,陶知行忽而歡喜忽而惆然,始於他闖入房中那夜。


    他自是不會因為衣冠不整的模樣被瞧見而生氣,他一向隨性得很;他也並非刻意疏遠,但這陣子臨縣的李、吳兩位大人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拿了年輕時審過的舊案說要與他討教……同樣是議論過往案件,差別甚大。他近來睡得不錯,可以歸功兩位同僚。


    那頭,兩眼眯起就要睡著的人兒攤軟斜倚著窗,微風帶起從頭巾下散出的幾綹細軟發絲,露出了頸部的一片肌膚;同刻,江蘭舟已別過臉,看向另一頭時,見到朝自己著急走來的鷹語。


    魏鷹語神色不定,來到他麵前停頓一陣,才臉色沉重、壓低聲音說了些話。


    語未竟,江蘭舟遽然變了臉色,旋身邁開大步。


    一片火紅。


    色略沉的血泊四處流散,上有大紅紗與緞交織的牡丹華服,染血的纖指,染血的烏絲……點滴染血的雪頰,是唯一未被那火紅吞隨之處。


    沒人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


    碧落閣夜裏喧囂,各人忙著各自的熱鬧,昨夜又是一年一度的點花日,賓客滿樓,往往上半夜在一姑娘房中飮酒作樂至夜深,下半夜又與另個姑娘一同吟詩聽曲到天明


    過午,丫鬟端了白粥與醒酒茶入房,驚見此景差點嚇暈了過去。


    碧落閣的日陽死了,眾人議論紛紛。


    煙花之地該是讓人尋歡作樂之用,如今廳中魏鷹語指揮著,儼如審案公堂。許多姑娘不禁吵,起身出房才知出了人命,也有許多客人衣衫不整便被喚去錄口供。另一方麵,賈立領數名衙役在城中尋找可疑之人,謹慎起見,也細細盤查進出城門商隊;才從年初命案中恢複平靜的福平,又彌漫起一股人心惶惶。


    然而,最令人膽戰心驚的一幕始終在這碧落閣最華麗的房中--紅,一片的火紅。


    江蘭舟立在房門邊,單手在身後藏於袖下,緊握成拳,黑眸盯著流竄至邊緣已然幹涸的血跡,仍沒有踏入。


    「江大人,自家的姑娘都問過了。」作主報官的自是甘錫母,此刻踉在大人身後,滿腦子想的不是哪個姑娘死了,而是該如何大事化小。


    江大人與日陽私交甚篤,此事眾所周知,但少人知道日陽三年前投身碧落閣時,確實提過會從京中來此是因江大人。江大人乃福平縣令,年初一案已展示出其刨根究柢的性子,甘鴇母雖不想把事鬧大,甚至因害怕從此沒生意上門而有過私了的念頭,隻是衡量過後仍差人向魏師爺送了信。


    「說。」隔了一會,江蘭舟才冷聲令道。,


    以往見江大人總滿臉笑意,如今在日陽房門口站了許久,不發一語。


    方才他交代魏師爺及賈護衛辦妥幾樣事時,語氣平穩,沒什麽太大的異樣,臉色卻是極沉,沒來由地令人心生畏懼。甘鴇母偷偷覷著江大人的側臉,怯懦地點點頭,迴道:「點花日咱閣裏都會開壇私釀的酒,首杯倒入陶碗中,由主客先飮一口,再將酒杯傳出去。日陽接了酒杯沾了口便宣布今年好酒已開,依例大夥各自斟酒喝了開……就是那時起,沒人再見過日陽……」


    「嗯。」他輕輕應了聲,便沒再說話。


    江大人不喜太熱鬧嘈雜的場麵,因此過往的點花日自是不曾參與。甘鴇母不知這麽說他信了幾分,以昨夜的盛況,隻怕不會有人記得日陽究竟跟誰一同,去了哪兒,又做了些什麽。


    甘鴇母的話聽在江蘭舟耳裏是有些敷衍的。閣裏的姑娘,尤其日陽是紅牌,能在點花日與她共飮、入她房中的又有幾人?鷹語正在一一問話,遲早會查出來,甘鴇母隻是不想得罪恩客罷了,所以寧可是衙門問出也不主動去提。


    他該再細問,他該再逼進,可……眼底一片紅,喉間像是梗住了什麽,他連日陽的名都說不出口。


    沉默持續著,沒人再開口,隻有風從窗外拂進,掃了燈罩上的紙剪山水,落在那片血紅上。


    眨眼,糊成一片泥。


    江蘭舟閉上了眼。


    黑暗中,他迴到三年前大理寺最偏的惠堂。該是進出自如的令牌卻隻能讓他留在緊閉的大門外,於是費盡心思,多方斡旋甚至買通,才在一個深夜,看守衙役交班空隔了一刻渡他入內。


    親眼所見,方信了他不殺伯仁,伯仁仍舊為他死了。


    他斷獄無數,見過的屍體無數,卻是第一迴覺得--髒。


    人可以為了自身利益去爭個你死我活亦無怨無悔,然而事實不是你死我活,或是我死你活。死的從來都是旁人。


    人死了,當入土為安;可屍體會說話,其上的傷會說話,斷不能落到對手那兒,教人抓住了把柄。


    一方絕不肯放手,一方絕不肯收手,所以,最肮髒手段也用上了。


    大理寺被封起的惠堂裏,一具枉死之屍隻能置於此,不見天日、不容人收屍、不容人看最後一眼。冰冷潮濕的石板上,蛆蟲啃咬至最後,怕隻剩碎裂不成形的白骨。


    原以為除去一身精繡的官袍,是種贖罪,如今看來,三年不是沉潛思過,隻是單純逃避……


    他本就是是非之人,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江蘭舟睜開眼。


    血泊中的身軀已被撈起,迴到了福平惠堂中,放到了新架起的木架上。四周窗子敞著,暖陽透進,他方能看清,一滴一滴,滴在石板地上的是濃得化不開的血水。


    頸間穿喉的傷、被削去的左手小指……縱然還未逮到兇手,但與三年前的手法一致,他已心中有數。


    ……陳大人不安心的是名冊流落在外,還是名冊在他手裏?三年不動他分毫就為確認名冊下落,如今出手,是警告?陳大人防的究竟是曾經最信任的門生,還是心中也逐漸明了一個門生叛離,正正代表了自身利欲熏心得太過,終究會引來更多的背叛?


    ……他無意去評判他人野心,隻因自私人人都有的。


    日陽也不例外。


    可她隻是盼著與相愛之人雙宿雙飛,如此美事,又怎麽會變成一種奢求?說好為主子辦完一件事便來接了她的那人,從此鄉村野外,平淡一生的約定,又為何一去無返,非得讓她盼到來生?


    太多端測,太多疑問,太多悔恨,江蘭舟瞅著眼前屍身,除了一股痛意,他得不到任何答案。


    惠堂裏,大人一身淡色長衫被窗外暖陽染得暖烘烘,側臉與眉間卻是一片冰霜冷然。


    陶知行立於門外,遠遠眺望。


    屍架上的人兒名喚日陽,聽小仆們的議論,是大人在碧落閣中的紅粉知己,昨夜慘遭毒手。


    有多慘?陶知行沒到過案發之地,也還未驗過屍首,因而無從得知,隻能從眾人交談時的驚恐表情猜著。


    此時賈立在外還未歸來,魏師爺方才匆促提了提情況,又被喚去忙其它事,衙裏上下忙得不可開交,城中也鬧得沸沸揚揚……


    唯一靜默之處,竟是在惠堂裏。


    大人迴府後吩咐了事項,接著來到日陽姑娘身邊陪著;一動不動,僅僅陪著。


    明日才開堂審案,陶知行卻仍不禁來到惠堂……然而見到了眼前景象,心中複雜。


    難以言喻的複雜。


    以她對大人的粗淺理解,迴府後立刻驗屍升堂方合理,但他沉默不說話,摒退了左右……是求片刻獨處吧?


    沒有激動咆哮,沒有慌亂,亦沒有眼淚,他的情緒收在風平浪靜的表情下;就連眼見心愛之人遇害,也能冷靜相對嗎?


    她想問,但該怎麽問,又是否真該問出口?


    相處慣了的是死屍,所以她也隻習慣由細處獨自尋找答案;什麽當問,什麽不當問,什麽時候能問,什麽時候不能問,成了難題。


    映在眼底的是大人蒼白的側臉,陶知行隻能在遠處,將所有問題埋迴心底。


    天邊才剛泛起魚肚白,眾人已聚於惠堂中。


    魏鷹語一夜未闔眼,是為整理畫押過的供詞;賈立整晚沒睡,是因自請城門把關。


    看著那兩人昏昏欲睡的模樣,陶知行想起自己亦是首次失眠。大人望著日陽姑娘的側臉在腦中揮之不去;而第一次,她盼人能死而複生,如此一來……


    思及此,她側側頭。盼日陽姑娘未死,能與她相識?便能明白做為大人的紅粉知己的,是個怎麽樣的人?這念頭起因為何,陶知行低頭看向手裏的驗屍器具,一時有些疑惑。


    堂上江蘭舟正座,黑眸掃過眾人,最終仍是停在日陽身上。他本就睡得少,縱使整夜在惠堂中守夜,臉色蒼白了些,粗經過一夜思量,心情平複些許;隻是也不禁想著,自己能為日陽做到何種程度?


    能為她緝兇?能為她申冤?層層關卡,官官相護,若他死咬不放,勢必要與陳大人正麵衝突,最終,他能握有幾分勝算?


    視線遊移,不意停在了陶知行輕擰的眉,江蘭舟閉了閉眼,令道:


    「開始吧。」


    冷靜想來,昨日抬了屍體迴來就該相驗,以免夜長夢多。是他心思太過紊亂,才沒想到這一層。


    而依照律例,驗女屍當摒退所有人,由坐婆相驗後再行報備,等同完全憑據坐婆一句話,便能左右案情;唯一例外,便是主審官認定死因無疑,即可撤去衙役,單驗一處致命傷口,無需檢驗全屍,也算給死者留下清白。


    江蘭舟不想將日陽交給旁人,他隻信陶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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