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迴頭,直覺背後魏師爺還盯著她;雖然沒做過什麽虧心事,但在那淩厲的目光下還是有點心虛;直到來到大人書房前陶知行都不敢迴頭,深吸了口氣,輕輕推開門。


    門內,是令她頓然的景象。


    棋盤、筆墨在地,散落一地的棋子、書堆中,男子枕手閉目。


    陶知行停頓了良久、良久,方才被魏師爺嚇出的一身冷汗已煙消雲散。


    她沒見過如此的大人,似是累得睡著了,也像閑得睡著了……她該轉身出去,免得驚動了他,可腳卻不聽話地已向他走去。


    陶知行對眼前之人自是充滿好奇的。


    他小上大哥幾歲,約莫是三哥的年紀,時常帶笑,可說起話來卻不留餘地。審案重撿驗、重理據,錄案重細節,更會反複思量,與她所見過的官分明不同。然她也見過他與其他大人相處,說話應對十分老練,官場角力他也能大打太極,想必是能投其所好,也能同流合汙。


    總聽人說他是三年前被貶至福平,是因何被貶?


    ……她不該對一個活人起了好奇,不該對他身邊的事物、對他的過去好奇;甚至在廊下撞見魏師爺那時,她還想著該如何應對,會不會泄露了不該泄露的,會不會一個錯誤的迴答便累了他?


    她對大人的理解,僅僅來自於案帳。


    這麽……也夠了,不是?要不,還能如何呢?


    極輕的步伐來到棋盤邊,陶知行蹲下身,將案帳置於堆迭的棋譜上。


    起身前,還是忍不住瞄向了那熟睡之人。


    一身靛青長衫,襯得那本就白淨的膚色更加……死白。


    陶知行咬咬唇,又靠近了些。


    他唿吸極淺,胸前幾乎沒有起伏,應是淺眠之人。真的,從來沒見過有人可以睡得如此安詳……


    如死屍。


    看那白到些許泛青的兩頰,許是因肌膚細薄所致;沒什麽血色的薄唇下那整齊的貝齒她見過,咬得極深,性格應是有些壓抑,且事事上心,怕是肝火易旺……鼻梁挺而高,應是有些傲氣,不輕易向人低頭,不輕易妥協;再瞧他眼下兩抹黑,真是太驚人了,竟黑得如此飽滿,這不該是一、兩日能造成的。


    嘖。陶知行擰眉搖搖頭,若是能切開一探究竟,首先該看看他的肝--


    想著,她覷向了他喉下交襟處,吞了吞口水,伸出左手抓住伸出的右手,咬牙別開麵,怎知竟對上了一對打量的眸子。


    江蘭舟睡得淺,打從陶知行進來時已然轉醒。他們書寫案帳交談了數月,總在對方不在時於書房留下書冊便離去,今日他偷閑於此,兩人才有機會見麵。


    望進那雙瞠大的靈眸,眸色極清,卻漸漸失了光采,明顯流露可惜又失落。江蘭舟蹙眉,難不成他真盼自己長睡不起?


    失笑。江蘭舟移了移手,想撐起身子,那時,陶知行已退開見禮。


    「往後私下不用多禮。」江蘭舟說著,起身後,來到門邊,拉開了半掩的門,譲陽光透進。


    陶知行應了聲明白,見大人迴身開始收拾地上雜亂的筆硯、棋具,也上前幫忙。


    「三年來沒這麽不得閑過,臨縣的幾位大人沒幾日便捎帖子來,我應邀離府時常不在府裏,」江蘭舟搬起沉甸甸的棋盤,放迴案上,才問道:


    「總沒機會問你,福平生活,還慣嗎?」


    「謝大人關心。小的不滿十歲便跟著三哥赴泉州任仵作,幾年間也去過了不少地方,最遠到過嶽州,因此離家生活很快就慣了。眼下手裏有大人給的令牌,進出府裏自由;與胡廚子聊得上幾句話,得他特別關照,吃得也好,」兩人雖少麵對麵交談,但交換案帳一段時候,感覺彼此熟識,


    也就多說了些。停了停,陶知行照實說著:「日夜能讀大人的案帳,很是充實。」


    江蘭舟但笑不語。很多時候為了生存,人便轉了心性;他遇過的仵作是不少的,多數巧言令色,就算沒有惡意,也本能地討好他人,以求站穩一席之地。老友知方雖不至刻意巴結,說話仍是圓潤無角,前後顧得周到。


    眼前陶知行的有話直說,坦蕩得沒有防備……是他的三哥將他護得太好,他無需與人打交道,所以想什麽便說什麽,抑或是本性如此?還是真的全副心力擺在死物,旁的事便由它去?


    抿抿唇,江蘭舟道:「本想你我一同討論研究,耗上兩年應當能將那幾口箱子清空,怎知為了避人耳目,隻能用如此緩慢的方式。」他真後悔立了兩年之約,還信誓旦旦揚言期滿絕不再煩陶家。


    果然是為避人耳目……陶知行脫口問道:「是為了避何人耳目?」


    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片刻,江蘭舟笑迴:「自是臨縣的幾位大人。」陶知行這麽問,表示知道府裏有人看著?其實這府內哪還有什麽秘密?誰盯著誰的一舉一動、誰又能做出什麽反抗?能避的、能防的,隻是對事情一知半解的外來之人。


    賈立不可能沒告訴過大人,魏師爺是來監視他的吧?陶知行沉吟著。


    在她看來,賈立並非絕頂聰明,她總以為是大人先察覺了內奸,再囑咐身邊護衛小心以對。


    「知行,」許多事,沒必要知道太多。江蘭舟棋碗收妥後轉開話題問道:「你可有事忙著?」


    府中的秘密她無需刻意去挖掘,大人說防的是臨縣幾位大人,那便是吧,反正這些於她,毫無所謂。陶知行將疑問收迴,應道:「沒有。」


    「那滴蠟殺人的案子我同意你的結論,這本案帳暫且留在我這,下迴還你。」江蘭舟翻起了陶知行帶來的案帳,一來一迴交換想法,翻得勤了,書皮內頁皆有折損。摸著這新縫的厚布書衣,他眼底微軟。「今日得空,不如一同來看開棺驗屍的案子,你道如何?」


    「樂意之至。」陶知行聞言,雙眼緩緩睜大,用力地點頭。看了看左右,替兩人搬好椅子,又在案上鋪好紙張,打算記下重點,迴去再裁了裝釘。


    見他身手俐落地備好紙筆,像個孜孜不倦的學生,與早先見到的傻楞模樣難以連在一起。江蘭舟失笑,望著他專心磨墨的模樣一會,才坐下問道:「開了棺,若是你,首先當看何處?」


    「頭。」陶知行隨口迴著。磨好墨,鋪平了紙,又在幾處折出痕,以免寫得太隨性,不好裁切。


    「為何?」江蘭舟挑眉問道。


    眨眨眼,陶知行正要落筆的手略停。若不從頭開始,當年大人又是從何驗起?「此案爭論在於死者是於死前落水,抑或死後落水,可此屍埋了許久,肺、腹中有水與否隻怕已難辨。」


    「案帳上記不詳盡,但開棺時此屍隻餘白骨。」江蘭舟迴憶著。


    似是考慮了一陣,陶知行才道:「大人錄案一向錄得詳細,唯有此案……小的初見時還以為是漏頁了。」


    聽著那話,江蘭舟嘴角不禁揚了揚,解釋著:「此案當年由我與另一位大人合辦,屍帳正巧落在他手上,記法有些出入,,而我被指名負責問話,未曾參與驗屍。若能藉與你的討論,將屍帳補全,也是好事。」


    「原來如此。」陶知行恍然稱了聲明白,又道:「若餘白骨,那也容易。細細檢視顱骨,若無傷,小心拭淨,置於幹淨紗布之上,再燒熱水,由腦門穴緩緩灌入,若有細沙由鼻孔流出,留於紗布上,必是死前入水掙紮吸入;若無,即是死後才被拋入水中。」


    「腦門穴?」他一愣。


    「是。」低頭寫著字句,又隨手畫了一個圓當作頭顱,再抬頭時大人還是一臉疑惑。陶知行索性站起,彎身越過隔在兩人間的長案,伸長兩手罩上他的頭,按住了腦門穴。


    江蘭舟遽然楞住,兩眼慢慢上移,由低處往上盯著那張蜜色臉蛋。


    長發總是收在深色的頭巾後,露出鵝蛋臉形……從此角度能見到那纖長眼睫如扇,那雙眼眉明朗出色,透著正氣「與那個性相符;鼻挺而靈敏,唇飽滿滑潤,是細膩長相,就是表情略僵,不露笑、不露一絲軟弱……


    發覺自己瞅著那一張一闔的唇瓣,江蘭舟心下一抽,欲別開麵,卻被一雙手使力扣住。


    耳邊陶知行還滔滔不絕地邊按邊說著頭上幾處穴位,何處通何處,絲毫不察他的分心。


    ……陶知行恨不得他是死屍一條,任其擺弄,是吧?江蘭舟頓時冒出這想法,也隻有苦笑著讓自己的頭被人辯製。直到他脖子很酸很酸了,陶知行還不肯善罷甘休,順道說起了口耳鼻是如何如何相連,他與他三哥又解過什麽什麽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


    整個午後,他們弄清了其實當年負責此案的另一個大人隻開了棺,卻沒驗屍,多半是見了屍身驚恐,買通行人草率錄了屍帳便作罷。江蘭舟當年憑借多方的旁敲側擊,甚至使計才讓兇手說了實話,隻是單憑問話推斷,心中多少有點不踏實。


    若能早些與陶知行有此談話就好了。


    他不愛瞻前顧後悔當初,可無法不這麽想。


    眼前陶知行認真地書寫他們推敲出的結論,猶豫著該不該將同樣擾了他許久的上吊案子拿出來討論一番,不經意望向敞開的門外,一片霞色,再過不久天便要黑了。


    摸了摸又僵又酸的頸子,江蘭舟終是將陶知行揮退。


    陶知行離去後的書房,是一片沉靜悶窒。


    那記下關於開棺驗屍的紙張,被一並帶走,待裝釘完成再送來給他過目。說那話時陶知行的雙眼異常晶亮,令人懷疑他將徹夜縫書。


    江蘭舟不自覺地柔了眉間,單手撥著棋盤上的白子,也想起了陶知行長指按在頭上的幾個穴位時,不可思議地緩了長年隱隱作疼的腦袋;而耳邊聽著那詳盡過頭的講解,他得花上很大的功夫才能不笑出聲。


    對於檢驗萬分投入,除此之外的事皆興趣缺缺,陶知行是樂天知命抑或逆來順受?是專心,還是懶惰?


    整個下午的應答討論間,他提及大哥與三哥多次,可以想見手足情深;就因此,大哥、三哥一句話,陶知行便能真的收斂任性,乖乖順著香行生意?如此深厚的羈絆,是否血脈親人、手足間才有,又能否朝夕相處培養得來?


    ……貪,這念頭確實是貪。


    正因不屬於自己,正因無法擁有,所以貪。江蘭舟自嘲著,撥空了棋盤上的白子,全都落於碗中,放眼望去隻剩黑子點點。


    老友肯應承兩年,已是夠好了;與其貪圖將來,不如珍惜眼前吧……


    這麽想,才不會執著過了頭,屆時做出什麽驚人之舉,後果可不是他一人承擔。


    江蘭舟唿了口氣,將黑子也掃入碗中,再抬頭時,門外一道人影叩門道:「大人,是鷹語。」


    「進來。」江蘭舟推開了棋盤,應道。


    魏鷹語在身後關上門,覷著屋內一會,道:「阿九於此待了一整個下午?」


    「你經過廊下幾迴,沒見著他嗎?」書房門沒關,迂迴的長廊可望進來,江蘭舟注意到廊上來迴走動的鷹語、賈立,他們沒理由看不見誰在他書房內。感覺鷹語有話要說,於是他問道:「賈立呢?」


    「捕頭帶了壇自家釀的好酒,賈立正與其他弟兄們喝得痛快呢。」魏鷹語一改斯文,嗤笑了聲,語氣有些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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