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蘭舟不說話。


    為免日後他再問起,日陽索性直說了:「大人,您若對日陽是男女之


    情,能許諾不離不棄,或許日陽會願意伴您左右;可您的心裝著太多事,


    又曾對誰真用過情呢?」


    江蘭舟沒有迴答。


    日陽說得沒錯,他會有此提議,並非源自珍視對方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種罪惡補償……會不會,想著為日陽贖身是挽救了她,實則並非他所想的美好,隻是奪了她的歸處,將之關進另一個牢籠?


    日陽的心在三年前已被刮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若不能等到真心對待之人,那便空著吧。


    「我明白了,就照你的意思吧。」


    燭火搖曳,牆上紙剪山水晃動著,江蘭舟又閉上了眼,翻過身。


    大人不是不高興,但她每每推卻那好意,怕是會令他內疚加深吧。


    三年前,她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依靠。她怪過大人、怨過大人,甚至深深恨過;若非大人利益熏心,卷入大理寺與刑部兩位大人持續了幾十年的權力鬥爭,又怎麽會害了忠心的那人?


    ……心傷透時,找一個人來怪罪是很自然的事;然而冷靜過後,她又怎麽能將責任全都推卸?將恨放下,才發覺,對大人來說最大的報複莫過於此……那麽,便報複吧,誰教恨令人那麽無力,且喚不迴所愛。


    隨大人離京來到此地,一開始,隻是想看看曾居高位的他被貶下鄉,下場將會如何。三年過去了,她看見的隻是一個喪家之犬……


    大人身邊有著監視他的人,難道看不出大人早沒了過往的意氣風發?


    就算真握有什麽重要之物,又能有什麽作為呢?


    日陽又望了他側躺的背影一陣,才起身吹熄了燈火,輕聲退出去。


    這,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


    窗邊點了燈,陶知行自離開大人的書房迴到自己房中後,便一直讀著那口箱子中的案帳。她一頁接著一頁細細讀來,連飯也忘了吃;不知從第幾頁開始,甚至端來了筆碼,又從枕頭下翻出了自己的劄記,兩相比對。


    陶家家族龐大,前人常自嘲:陶家仵作滿天下,奇屍怪死不奇怪。陶家書房中收有案帳、屍帳千餘本,做為引領後輩入門之用,她從小耳濡目染,見過各地不同的錄案方式,有的巨細靡遺,有的隻錄重點,單看主審習慣;然而無論長短,多注重於公堂審案。


    所謂公堂正氣,惠堂穢氣……加上仵作行人多貧賤,容易買通是事實;審案驗屍是出於謹慎,但止於參考,公堂之上得到的結論才是正經。


    因而惠堂中的檢驗細節,多是仵作自行記於屍帳中,留備做為依據,並不能左右判案。陶氏檢驗錄便是集結了前人的經驗談。


    陶知行在很早以前便不滿足於檢驗錄,而開始書寫專錄自己驗屍所得及實驗結果的劄記。在她看來,不同時、不同地、不同的因素都該衡量斟酌;檢驗手法可以傳承,情境可以歸納,但絕不能將一個形式套上所有情況。


    和三哥一同由衙門被大哥召迴日江老家後,白日幫著香行生意,偷得的空閑便到後山小木屋中。在那,她更加投入於驗證所想,記錄過往參與過的案子。


    她的小木屋不是秘密。陶家人眾,但起居一同,難有秘密。當大哥費盡千辛萬苦領著一家子脫離賤民之列,轉為商戶,她卻還在緬懷過去;尤其大哥領導有方,短短幾年便闖出了名堂,因此所有人都當她瘋了,責備她的執迷不悟。


    很多年的時間,她十分肯定這輩子大約不會有人明白她了。


    陶知行盯著手中案帳,再看向自己的劄記。


    看到目前為止,似乎大人在京中所辦之案都是殺人重案,而這等的驗屍手法,如此重實證、兇器的審案方式,每一個案子錄下的細節皆是檢驗過程多於堂上問話,結案後還加縫頁麵,增訂補充……


    所以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掛羊頭賣狗肉,披著案帳外皮的……江氏檢驗錄?


    思及此,正興奮地在劄記上抄寫其中一個自己經曆過類似驗屍過程的手稍停,陶知行蹙起眉。她見過他深夜入惠堂,眼下再細讀多年前他辦過的案子……


    此人分明精於檢驗之道;不,不隻精,他還自成一格。果真如此,不遠從福平去到日江求助於大哥,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能容忍她在堂上提出的無理要求,陶知行原以為他不同於其他官僚,今日見其帶人上青樓議事,又覺得並無不同;此刻,手裏握有他藏於滿坑滿穀棋譜中,任其蒙塵的案帳……


    側側頭,陶知行有些迷糊了。


    驀地,她想起了初見那日,口裏咬著肉包時望著的那張清俊臉龐,不避開、不皺眉,就這麽與她對視著,良久良久。


    算了,她何必去猜測?


    多想無益。陶知行看向置於一旁的紙條,既然大人叫她把這些東西「帶走」,那麽,在他討迴去之前,不好好將之利用一番未免太浪費了。


    這麽想著,她重新將筆沾了墨,繼續書寫。


    日頭好剌眼。


    十天沒出衙門,也沒出房門,飯也沒好好吃,就為了把大人的案帳從頭到尾看一遍。陶知行兩頰微瘦,兩眼因許久不見的光線而眯細。


    離開日江時,她答應過大哥一月一信,交代清楚在福平的生活,免去不必要的擔心。不必要的擔心……說穿了,大哥是怕她闖禍吧。


    其實……真的沒什麽好擔心的。她日日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中,雖然大人給過她一個能隨意進出府裏的令牌,但,除了到信局給大哥寄信,她想不到還能去哪。


    陶知行身在福平最熱鬧的東大街上,向前看,大約十步的距離可以走完;向後看,不出二十步便能循著原路迴去。日江的紅虎街應當有兩條東大街寬,三條東大街長吧?


    雙眼掃過兩旁店鋪擺出的小玩意兒,她轉迴身,繼續向前行。


    才走了幾步,忽地,她停下。隨風飄入鼻間的是一股香味,引她走向了一個蹲在路邊賣香囊的老伯。


    地上鋪了一張席子,席上有大紅喜氣的良綢,映著紅,小巧手繡玉器圖案的香囊整齊擺放;老家也是從事香行生意,因此到了異地多少會留心著。陶知行細細端詳,心想大哥準備在明年冬至推出新的香囊,為著繡圖之事煩惱許久;她自小並未學女紅,也沒什麽生意頭腦,可若能將所見告訴大哥,或許有些幫助。


    這麽想著,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再睜眼時表情未有變化,心下卻是有些失望。她聞出這些香並非上等,用量過少,質亦不純,不出三日,味兒便會散盡了,將如此劣品之事告訴大哥,可有用?


    「這位小哥,拿上來瞧瞧吧。」賣香囊的老伯見眼前的少年看了許久,應不是走馬看花,趕緊熱情地抓了兩個香囊塞進他手中。


    陶知行口微張,不及拒絕。


    「這香囊可是我親身挑選上等山柰、雄黃、樟腦、丁香製成,您聞聞,是不是很香哪。」老伯嘻嘻笑道。


    「入夏了還配解春困嗎?」剛才並不是聞不出,隻是香味雜又淡,讓她懷疑了一下。陶知行脫口問著,見老伯笑容微斂,她咳了聲,想著該說些什麽,再將這不合時宜的香囊放迴去。


    「咦!小哥腰間這令牌……」老伯早已開口轉了話題,在瞄見那令牌的同時語氣轉為討好,又多塞了三個香囊給他。「您是縣衙的哪位爺嗎,怎麽沒見過哪?啊呦,老兒有眼不識泰山,還以為衙門小,尤其捕頭爺兒是福平出身,自小看到大的,便以為衙門中的爺兒們都見過了哪,真是失敬失敬、失敬失敬……」


    陶知行看著手裏快滿出來的香囊,有些為難。


    「若您中意,這些個小玩意兒您就帶迴去吧,」老伯獻殷勤道:「從前捕頭爺兒們都中意的。」


    眼前老伯搓著手,咧嘴笑開。迴應著那笑,思忖一陣,陶知行說道:「我是衙門仵作阿九。」


    老伯前一刻還笑臉盈盈,此刻笑容還在,隻是僵了幾分。眼前少年這麽一說,的確令他想起了年初的殺人案子,正正衙門裏多聘了個仵作,轉轉眼,他道:「這……您手上的幾個香囊,這……這……」後頭的話似乎怎麽也說不下去了。


    這什麽?


    本以為她是捕快,所以雙手奉送;知道她是個仵作,所以萬萬不可能相送?貧賤者恆貧賤,怎麽會沒有其道理?


    老伯有此反應也不能說是在意料之外的,陶知行聳聳肩,將香囊全都收進了懷裏,再從袖裏掏出些銀錢,彎身放在了喜氣的紅布上。


    沾上了穢氣便難賣,這點道理她是明白的。錯在她吧,竟無端興起了念頭,想試試此人會做何反應……都是最近有了太多不良影響,她才會想試試,是不是還有別人也如大人一般,不避開也不皺眉。


    一個人不同,不代表整個世界都改變。


    嗬嗬,是她想多了。


    陶知行捧著脹鼓鼓、滿是香囊的前襟,頭也不迴地離開。


    高大魁梧的身影走過長長的迴廊,在廊道上轉彎,穿過庭院,停在大人書房前。停頓了一會,賈立才敲了敲門。


    「進來。」


    推開門,屋內景象還是一般淩亂。賈立向斜倚在椅子上的大人見禮,瞥見他手中一本書,應是無趣得打緊的棋譜,他道:「大人,今兒是日陽姑娘生辰,她差丫鬟來問,您是否要過去一趟?」他沒見過日陽,自是不會明白旁人所讚的嬌柔動人;不過大人往年皆是三天前便差人備禮,日陽姑娘生辰當日會一同午膳,至隔日方歸。


    賈立望了望被棋譜書冊遮了大半的窗外,都快日落西山了,大人還在書房看書……莫不是上迴見麵,兩人一言不和,拌嘴了?


    江蘭舟緩緩將手中書由眼前移開,從案上隨手抓了枝筆夾入,放到一旁。「今兒不去了,遣那丫鬟迴去吧。」


    賈立微訝。「這麽著,日陽姑娘不會生氣嗎?」


    江蘭舟起身,伸了個懶腰方迴道:「上迴和她提過的,她不會在意。人不到,可禮會到,日前我請漱石軒的老板替我雕了把玉簪,相約今日交貨。」


    「那屬下這就去取。」賈立說著。


    「不必。」江蘭舟搖搖手,向外走去。「我得親自去瞧瞧雕工如何。若是太差,可要被日陽笑話了。」


    「那屬下陪大人一同前去。」賈立跟在大人身後。


    「也不必。我看過若沒什麽不妥,差夥計送去便成,不會耽擱太久。」江蘭舟出了書房,迴頭見賈立停在門邊,笑道:「這幾日看書看入迷了……賈立,你若空閑,不如一同?」


    大人說這話肯定是故意的,賈立撇撇嘴,踏出了書房,將門關上。早與衙門弟兄約了要鬥蟋蟀,他才不想看那些滿是白點黑點的無字天書,晚些若被大人抓住下棋,那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屬下遣了日陽姑娘的丫鬟便是。」


    噙著揶揄的笑,江蘭舟了然於心,也不拆穿,隻應了聲便離去,出府往漱石軒去了。


    賈立以為他看的是棋譜,其實不然。前陣子他將過往的案帳交給了閑來無事、日日發楞的陶知行,接著每隔幾日,書房案上總會出現一本新的書冊,就每個案子的驗屍細節或補充,或提問,或提出不同的檢驗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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