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猶新,江蘭舟差點又笑出聲來。


    是在那塊豬肉被戳到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時,還是在陶知行說出給弟兄們加菜時,幾名衙役衝出惠堂外,接著嘔聲連綿不絕,有如滔滔江水?


    再接著,便是連日沒人吃得下胡廚子拿手東坡碎肉、紅燒豬腳與肉湯的光景了。他說道:「知行那招實地演練,把大夥給嚇壞了。」


    「小的本意並非嚇人的……」語氣十分無奈。陶知行反省過了,過往都是自己一人在小木屋中閉門造車,如今明白,她以為最十足十求證之法、十足十不浪費材料之法,在他人眼中卻是令人作嘔至極。


    不管如何,被她捅過的豬肉,胡廚子大讚鬆軟許多,十分好煮;胡廚子懂得欣賞,她又怎能不盡心捧場?


    江蘭舟也無責怪之意。早在陶知行要求備齊材料之時,他已猜到一二,隻是親眼所見仍抑不住驚詫。「我不記得知方從前用過此法。」


    「大哥檢驗手法正統,是知行胡來……」三哥無意間發現時差點沒揍她一頓;若大哥知道家中捏的餃子、包子餡料來自被她摧殘過的肉渣,大概不是將她禁足七日可以了事的。


    陶知行不經意覷了眼前人一眼;麵對一個仵作這般胡來,身為縣令,他的反應竟是一笑置之嗎?


    「能正確判斷兇器,便不算胡來。」沒放過那短暫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江蘭舟笑道:「可若你是在試探我,知行,我希望那是最後一次。」他指的不是他提出的要求,而是惠堂中他若有似無的挑釁。


    陶知行不會否認她的確想看看大人究竟能任她胡來到何種程度,所以要求堂上演練一番,要求出衙尋線索;那些,早已遠遠超過一個仵作被付予的職權。她不否認試探,因為……想了想,她直問:「大人不也在試探小的嗎?」


    江蘭舟但笑不語。


    一路由日江行來,甚至入了惠堂,大人沒提過關於此案的隻字片語,驗屍過程中也隻是靜靜旁觀,不就是想看她能單從一具屍體上探出多少端倪?想探她的底,看她是否夠格成為他堂上的仵作,不是嗎?陶知行有些不服地道:「大人,有件事,小的不知當不當問。」


    江蘭舟倒想問問還有什麽話是陶知行不敢說的。「說。」


    「那晚,摸黑入惠堂,細細再檢視過大體的,是大人嗎?」依照律例,驗屍不能私驗,更不能夜驗;無視規矩的公門中人自然是不少的,真正令陶知行耿耿於懷的不是大人在深夜獨自驗屍。


    一個縣令,且還是在大理寺待過之人,會驗屍不稀奇;陶知行不明白的是,大人分明深諳檢驗之道,手法有別於陶氏,所用器具更趨近某一傳統流派……她曾訝異屍身保存完好,現在想來應是出於他的指示。


    那麽,為何他又將屍身放置多時?再者,雖是初來乍到,但陶知行認為福平縣是平和之地,就算此案需要仵作相驗,也犯不著千裏迢迢到日江去會大哥,逼得大哥訂下兩年之約吧?


    「沒錯,是我。」他想錯了,陶知行不是在挑釁。或許他們都是同一類人,見到一條線索、一處傷口,便不可自拔地去追究起因罷了。江蘭舟大方承認道:「因為知方說你檢驗技巧不在他之下,而我見你年紀輕輕,所以心存疑惑。」


    這……十分合情合理。他的坦然反倒讓她覺得自己理虧了。陶知行蹙起眉,問著:「那大人試探過後,可有心得?」


    那直接的問話令他哈哈大笑,迴道:「有。所以今日想同你說兩件事。」


    陶知行看著大人從襟中掏出一個小瓶,放在了堆滿豬腳骨的碟子旁。


    她看了許久,說不出話。


    這……莫非是……


    「麻油。」江蘭舟特地差人出縣城買迴來的。他得意地道:「這間油行從前朝經營至今,肅州每年送入宮的貢品中少不了它。惠堂裏的麻油應是此衙建好時便收了待用的,早已變質,其味擾鼻,別要再用了。」


    轉轉眼,陶知行吸了吸油亮的手指,摳摳腦袋。她小聲問道:「這是麻香堂的純正金標牧童戲水黑麻油嗎?」


    「……你真內行。」江蘭舟想起陶知行驗屍前燒完皂角,抹了麻油在鼻下時的表情,不禁揚了揚嘴角。昨夜重驗屍體時,自己也對那瓶陳年老油露出了同一表情。「此案已結,福平縣一向安寧,往後應是用不上的。就當你大哥故友送你的見麵禮,也算我為先前的試探給你賠禮吧。」


    「謝大人。」她也不推拒,大方地收了。陶知行盯著那精巧小瓶身上的金邊圖案好一會,伸出了手想拿近瞧瞧,卻想起兩手沾滿油漬而作罷。


    這種等級的貨色連大哥都沒用過的,三哥跟她就更別提了。本來仵作是不該太在意這些,可抹在鼻下的麻油若是散發怪味,隻會擾亂思考;這款麻香堂的純正金標牧童戲水黑麻油,油身不過重、不塞鼻,油味隻要不下鍋便引不出過人醇香,號稱仵作三貴人之一,是絕佳的驗屍輔助良品哪!可惜,年產量少,若無門路,就算有錢也搶買不到。


    將那無神眼中忽而綻放的光采盡收眼底,江蘭舟又笑了。身上穿的,皆是粗布衫子,且皆為深色,猜想是方便檢驗工作……還以為陶知行真那麽超世脫俗,原來是隻對特定事物放心思。「我讓老板塞了兩層塞子,可放好一段時候不壞,待你下迴用時,再拆吧。」


    「是……」原來瓶身上真畫上了牧童戲水,真是巧奪天工……陶知行使力吸著手指,想去去油,可半天仍未伸出手去摸那瓶麻油,仍是怕弄髒了。


    「關於另一件事。」江蘭舟有趣地看著他的舉動,說著。


    「是……」過了好一會,陶知行才迴道。她兩眼鬥雞,盯著瓶身,瞧那水中似乎有兩隻小魚……咦!隻是黑點?


    看得出陶知行是真開心,小小一瓶麻油就能讓他歡喜至此了嗎?打斷他人樂趣是不人道的,江蘭舟聳聳肩。另一件事,隻有等下迴再說了。他移了移身子,坐到了小亭兩柱間的石板上,望著迴廊,閉上眼。


    拖了兩月有餘的案子終於還是結了。


    一具客死異鄉的屍首,指證出害命的兇手,是其往來京城與福平經商識得雕玉女師傅家中最小的弟弟。京商曾讚姊姊手藝,每每來福平總會帶上京裏小玩意兒,幾番討好,姊姊自是將芳心許了他,更懷上了他的骨肉。以為京商對姊姊真心,會迎了一家上京,怎知原來隻是一場玩弄。


    初初江蘭舟想著這年僅十歲的孩子,再怎麽也是護姊心切的失手;這是做為一個斷獄無數的主審,相信民風淳樸、人性本善而做出的判斷。陶知行驗過屍後,卻是全盤推翻那推論。


    側臉傳來暖意,夕陽正西沉,微風輕拂,帶來一點草香,以及亭內的肉香。不用睜眼,也能猜到陶知行仍端詳著那瓶麻油……


    早知如此,該早點上日江找知方的。


    判定兇手,於江蘭舟而言,是基本;然而行兇的動機、心計、緣由,是量刑依據,他無法不細細追究。可人的言語太過模棱兩可,太過鑽研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與情感,越易產生盲點。


    與那雕玉女師傅和其弟問過幾次話了,怎麽看都是那京商酒後脫口說了幾近汙辱的話才惹來殺機。當堂演練過殺人過程後,他不禁再三提問,那孩子招出真相是早看穿了京商無意迎娶其姊,才使計灌醉了他好下手。


    若不是陶知行,江蘭舟隻會判其一時失手;若不是在堂上展示出他掌握了所有過程細節,運用心理戰術暗示一切早已被看穿,又如何引兇手說出一次得手的背後是用盡多少算計與演練,埋藏在內心的恨意又有多麽地深切?


    陶知行與他可能其實並不是同一類人。


    他不說,陶知行也真能不問起關於案情的一切。


    陶知行能費心鑽研屍身上的每一處,能實踐出那麽一個精準確認兇器之法,卻不在意案子如何被審、兇手是何人、又是為了什麽行兇。


    論罪不難,照本宣科罷了。然宣判過後,雕玉女師傅的饋然淚下,令他手中的驚堂木懸了許久才敲下,遲遲道不出退堂。


    他學不來陶知行的一意專心,學不來不被情感左右的看待世事。


    唉……


    學不來便學不來吧,發愁又有何用?


    江蘭舟仰頭向後,靠在了石柱上,繼續聽風,聞香。


    風很輕,肉香漸淡,在陶知行身邊,他試圖感染一些從容淡然。良久,似是真能揮去些雜念,他打起盹。


    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天下太平,普天同慶。


    唔……


    三年窩在這鄉下地方,天下太不太平他其實不太清楚,不過既然眾人都這麽說,那就當是這麽迴事吧。畢竟,福平縣以及幾個臨縣的確長年和樂無憂,對於他們這些偏鄉芝麻官,一個縣也確實是他們的天下。


    「嗬嗬嗬嗬……」順應著那些難令人上心的話題,江蘭舟配合地笑著。


    類似的對話已經持續了將近三個月,也莫怪他要當成耳邊風了。一開始,永鹿縣的林大人發了請帖,說是家中孫子擺滿月酒,邀這附近幾個縣的縣令過府一聚;眾人相談甚歡,接著去了齊玉縣赴黃大人的壽宴;隔沒幾日換石成縣的吳大人辦賞鳥宴。


    數日過去了,沒再聽聞任何消息,以為告一段落,不想山城縣的李大人竟來了封信,說非得邀他過府一躺。去了方知是為年初傳喚仵作的誤會致意,大張旗鼓請來了客滿樓的名廚與人稱肅州第一的舞伎,留宿的三日裏便這麽夜夜笙歌到天明……


    眼下,輪到被趕鴨子上架的江蘭舟了。福平從前產玉,早年開采過度,近年蕭條許多;辦不成賞花玩玉宴,隻有把壓在箱底的茶拿了出來,邀了幾位大人過府論棋品茗。


    「江大人,」林大人啜了口嬌小杯中冒著香氣的茶,問道:「這可是招國采州產的水金龜?」


    「林大人舌頭好靈。」江蘭舟點頭應著。從前在京中學人附庸風雅,當時隻為融入同僚,增添話題;買一次茶,可耍同樣把戲兩迴,也算值得。他轉頭對鷹語說道:「吩咐備好茶盒,晚些讓各位大人提了迴去。」


    「是。」在諸位鄉下縣令無趣的對話中,早已白眼翻透的魏鷹語領命退下,樂得耳根清淨。「在下這就去準備。」


    「有勞魏師爺了。」


    京城來的人果然是有些不同的,說起話來就是斯文許多,一舉一動也賞心悅目,不隻魏師爺如此,江大人也是。眾縣令微笑目送魏師爺離開,再轉迴茶盤前。


    江蘭舟將滾水稍稍放涼,才衝入壺中,接過幾位大人的空杯,又再添茶。


    「方才聽魏師爺說,平日江大人在府裏若無事,便是下棋,今日一見,果真棋藝高超哪。」發話的是黃大人,一笑,那福態臉上的橫肉便歪了歪。「本官的老丈人送過本官一副好棋,黑子白子都是上等石子磨的,改明兒個就讓人送來給江大人吧。」


    ……分明方才他與鷹語對弈又是滿盤皆輸,不知黃大人從哪兒看出他棋藝高超?若鷹語在,肯定又是一番白眼相對。望著那笑臉一陣,江蘭舟語帶為難應道:「那怎麽行,是您老丈人送的,理當好好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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