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皇親宗室求見皇帝,通常來到皇宮說一聲就可以了,無須層層通報,還提早幾天遞帖子什麽的。皇家雖然規矩大,但大多用在君臣後妃之間,自家血脈至親,私下倒是隨性。也就是這陣子忙於科舉取士事宜,皇帝除了上朝、議政、批奏摺之外的時間全花在評閱試卷上了,以至於賀元要見皇帝一麵,還得皇帝排出時間,不想打擾到皇帝的正事。


    賀元微微一笑道:


    「表哥,您還記得五年前,因為地震,太上皇因而下令將太祖陵墓開啟修繕的事嗎?」


    表哥大人、天盛皇帝橫了自家表弟一眼。當賀元不叫他皇太子或皇帝時,就表示他們要談的事很私人、很不適合讓任何大人物知曉,而他們最好也把自己的身分暫時丟一邊。


    「怎麽會不記得。當時修陵事宜還是由朕主持的呢,不然你以為憑你這個閑雜人等能混得進皇陵裏?」當時修陵為防有失,所有入陵的工匠以及官員們都是嚴格挑選,限製了人數,並在每日進出時要求更衣搜身。若不是當時有天盛帝這個皇太子罩著,賀元連皇陵的山頭都看不到。


    「都虧表哥照應,小弟感激不盡。」賀元仍然很正經地拱手為禮。接著,露出一抹別有深意的笑。「表哥,那麽,想必您一定還記得『天下冠軍帖』吧?」


    「如何不記得?當年朕搶先接下修陵工事,不就為了進墓陵親眼瞻仰『天下冠軍帖』嗎?」天盛帝臉上浮現著既崇拜又扭曲的奇特表情。「朕就知道……太祖就算後來成為一方霸主,即便時時手不釋卷,欲將年少失學的遺憾給補迴來,但終究……錯過了最好的學習時候……那筆字,不可能像勤政殿外那塊石碑上刻的那樣雄渾豪邁,字體臻至大成。但太祖那書帖,卻是極好的。」


    天盛帝在幼年時就崇拜著太祖,將太祖當成一輩子追趕的目標。皇家人都是蹴鞠狂熱者,天盛帝當然也不例外,但比起父親與祖父,他卻是理智許多;至少,他不會想當一個蹴鞠高手,隻渴望在百年後得到「武」這個諡號。「武」這個諡號雖稱不上是美諡,更有明褒實貶之意,但天盛帝就是喜歡極了。


    四方太平、開疆拓土、揚威天下——想取得這些功績,隻是當個溫吞的太平皇帝是做不到的。雄心勃勃的新帝,自小就立定目標,將用一生的時間掃平四方邊患,讓萬國來朝,讓外族再不敢進犯。兩百年前,太祖做到了;兩百年後,天盛帝將再創盛世榮光。


    「那塊石碑上的字勝在字體大成,卻不是太祖親書;太祖字跡不暢,卻有著無人可比擬的王霸之氣。」賀元很中肯地說道。


    當今皇上與自家大哥都是太祖的忠實崇拜者,對他們而言,太祖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如果有不完美,請重複上一句……


    「可不是嗎。」很可惜,得遵太祖之命,字帖不能帶出來。問道:「不過你為何突然提起這事?」


    「當然是因為,我這邊有仿真的『天下冠軍帖』。」


    天盛帝聞言,本來想嗤笑出聲,告訴他滿大街都有太祖的仿真帖,各種字體應有盡有,並宣稱著自己所書寫的,才是最近似太祖的真跡;不過,話到了舌尖,卻頓住了。因為天盛帝想起自己這個表弟從來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他不說大話,不輕允辦不到的事,而他說出來的話,定然說到做到。


    「真的仿真?」天盛帝半疑半驚喜地問。


    「表哥,您與我,是真正見過真跡的人,我也不了您。」賀元緩緩走到放置匣子的小桌幾邊,慢條斯理地打開鎖扣,取出一卷裱糊好的卷軸道:「您先看看這一份。」


    也不等賀元拆開卷軸上的綢帶,天盛帝一把取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拉開綢帶,將卷軸展開,然後,屏住唿吸——


    「……像,真像,連錯字都像。塗抹的那一塊墨跡大小形狀也一模一


    樣……」天盛帝看得如癡如醉。「誠然,這字體裏是少了淩銳殺伐之氣,但這也沒有辦法。當年太祖企圖重寫『天下冠軍帖』卻總寫不成,畢竟心境不同了。而朕這五年來也試圖書寫,就是寫不出這樣的……」


    「表哥,您再看看這個。」賀元微笑,手上已經展開另一份卷軸。


    「別擾朕欣賞這帖——喝!這是什麽?!」原本隻是不耐煩地瞥過去一眼,不意竟就被那字裏行間的凜然銳氣給徹底吸引了過去,連手上那份原本還視若珍寶、暗自決定一輩子珍藏的仿真書帖掉落地上都不自知。


    天盛帝一大步走過去,搶過書帖,這次更加小心謹慎,並且一字一字地看下去,試圖找出一點不同……好吧,確實正好有「一點」不同。


    「這份書帖沒有錯字?」


    「那人一口氣將這書帖寫了出來,忘了該有錯字。後來想再重寫一張有錯字的,卻再也寫不出這樣的意境了。」賀元說道,並指著地上的畫軸。「她再怎麽重寫,也頂多寫成那樣。」


    「這兩份,是同一人所寫?」


    「是的。」


    「是何人?是練武之人嗎?朕要召見他!立刻!」天盛帝迫不及待道。


    「恐怕不行。您不能單獨召見她。」


    「這是為何?」


    「因為,她啊,大名正在那些卷子裏,正等著您在金榜上給她題名呢!到時金鑾殿上陛見,總不好隻見她一人是吧?還有,提前召見她,更是不妥的。」


    「竟是這次科考的考生?!僅僅是個書生嗎?」天盛帝不免有些失望,因為他認為能將這樣氣勢凜然的書帖仿真成這樣,該是個武人才對。


    「可不僅僅是個書生呢,皇上。」賀元說得意味深長。


    「什麽意思?」


    「這位書生在七年前考得秀才之後,便不打算在功名上進益,而,之所以前來京城應考,全然是不得已——為了在禦前揭發一件機密:關於北蠻族在我方經營細作,與勳貴子弟勾結之事。」


    「什麽?!」天底下有這樣離譜的考試理由嗎?把科舉當成什麽了!還有,一個書生又怎會知道這等機密的?


    「這位書生,若不是因為苦於沒有門路揭發此事,隻好進京應考,那麽,她將可能會是大雍朝未來二十年最頂尖的蹴鞠高手,連我都要瞠乎其後;也可能是大雍朝未來的天下首富——因為她原本打算經商,京城張家那位犯事的婦人,一直想收她為徒,傾授一切。當然,若是她打算活得鬆快一些,那麽,光是名家書帖仿真,就足以讓她很滋潤地過一生了。」


    天盛帝聽得直瞪眼,目光忍不住飄移向長形書案上那一堆確定及第的試卷,以及鋪放在書案正中間那三張已經確定是一甲的試卷,差別隻是還沒有分出一二三名。


    那個在賀元口中說出來如此詭異的一名書生,名字真的在這些卷子裏嗎?忍不住迴憶著所有試卷的字體,很確定沒有任何一份試卷的字體與這份書帖近似。


    「阿元,你怎麽確定那位書生定能金榜題名?」


    「她若不能金榜題名,肯定是您今科最大的損失。」賀元淡淡說道:「此人讀書過目不忘,腦筋機巧敏捷,能仿盡天下名家字帖,卻從不賣弄文采,堅持表麵上最中規中矩的行止。這樣既機變百出又沉著穩重的人,您不收用為能臣,難不成要放她出去占山為王當惡匪?」


    「這是……怎麽說的?怎麽不當能臣,就隻能當惡匪了?你這是在誇那書生,還是在罵他?」不可否認,天盛帝的好奇心前所未有地高張。他從來沒有聽過表弟給誰這樣高的評價,如今,卻獨獨對這位書生信心十足並且推崇備至,怎能不引人好奇。


    「不是誇,也不是罵,就隻是,平鋪直述。」賀元也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麽好話。


    天盛帝覺得自己應該立即決定狀元榜眼探花的名次,然後封匣讓內侍將所有及第的試卷送交禮部,讓他們寫上金榜,明日辰初準時放榜;而他,正好省下大把的時間抓著表弟,讓他好好說說這位書生的事蹟;當然,最重要的是了解北蠻勾結大雍人培養細作是怎麽一迴事。


    「阿元,你在這兒等著,朕立即將一甲名次定下。待及第名單都送走之後,你再告訴朕那個書生究竟是誰。」


    賀元淡淡道:


    「臣也不想在皇上未決定好名次時,便告知您她的姓名,那會使您失去判卷的公正性,此非臣之所願。」說完,轉身看向窗外,再不向長桌案那邊瞥去一眼,其實心中早有定見——他早就看到了那三張即將位列一甲的試卷裏,有一份特別眼熟的台閣體。這白雲,就算不是狀元,至少也是探花。


    天盛帝點頭,站在書案前,拿起朱筆,又將三張試卷看了一遍,閉了閉眼,再張開時,很快地在三張卷子上分別寫下狀元、榜眼、探花後,親自將試卷摺好放進朱紅色的匣子裏扣好,然後連同其它早就放在另兩個匣子裏的試卷一道拿了起來,走到書房門口,喚來貼身內侍,對他道:


    「立即送去禮部,親自交給趙尚書。」


    「小的遵命。」接過三隻匣子,內侍很快離開。


    天盛帝迴頭看向賀元,道:


    「現在你可以跟朕好好說說那書生是何人,什麽來路,又是怎麽與你相識的了。」


    於是,賀元開始對天盛帝訴說起常州永定縣有個小歸村;這個小歸村,有著怎樣的曆史。簡單說完之後,也就方便天盛帝了解這個小歸村出身的書生,理應有怎樣的脾性。


    然後,接著——


    賀元告訴天盛帝,那個書生名叫白雲,十歲就考中了秀才,十六歲中舉人,如今隻有十七歲。(毫不意外地瞥到天盛帝眉峰微微一跳,但賀元假作不覺。〕


    賀元告訴天盛帝:白雲身為一個貧家出身的孩子,除了會讀書之外,還身手矯健,打獵砍柴爬樹蹴鞠皆是一把好手。在十六歲那年,他挽弓射飛鳥給家裏加餐時,射下了信鴿。初時不以為意,將信筒隨意一丟,就吃鴿子肉去;後來鴿子肉吃得多了,無意間拆看了某個信筒,發現裏麵竟然預謀著陷害忠良,且還是通敵這樣的大事,於是她沒再吃鴿肉了,但還是將所有信鴿活捉,將裏頭的信件以相同的筆跡照抄一份放進信筒後,讓鴿子飛迴去,而她留下真跡以做證據。


    這時,聽得入神的天盛帝忍不住問了——


    「一個鄉野少年,如何能辨識信鴿裏的訊息?又如何知道有兩方人馬正合謀欲陷害忠良?他又如何知道誰是忠良?」


    「一個鄉野書生當然不會知道誰是忠良,畢竟她一輩子見過最大的官,不過是村長。但她卻是知道即將被陷害的那個人,無論如何得救他一命的。」


    「這又是為何?」天盛帝奇了。


    「因為,那人,是趙思隱;而趙思隱,則是她同母異父兄長。」


    這個料下得夠猛。


    但還有更猛的。


    將整個事件、包括李順兒的坎坷人生都說完之後,賀元喝完一整杯茶潤喉,並且確定坐在對麵的天盛帝也吃了茶點、喝了茶,不會有噎到嗆到之虞後,終於爆出驚天大料——


    「最後,還有兩件事,您一定得知道。」


    「是什麽?」天盛帝看著賀元的臉色,不由得心中一緊,覺得他即將說的,大概不會是什麽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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