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玥聞言笑道:


    「阿元,那不過是個村童,你了解他那麽多作啥?怎麽,善心大發,想收個小廝陪著玩蹴鞠?這可不行。就算你真起了這個念頭,也是行不通的,公主與國公爺第一個不同意。」他們這樣顯赫的世家,貼身伺候的人都是有臉麵的世仆,而三等以外的粗使傭仆,即使隻是外院掃地的,也是從信譽卓著的官牙那邊精挑細選而來,臨時起意想收個不知祖宗八代來路的人當小廝,是萬萬行不通的。再怎麽身家清白,家裏長輩也不會相信他們有服侍人的能力。


    賀元聞言輕哼,沒說話。他當然不會告訴趙玥,那日因為蹴鞠玩得盡興,一時腦袋發熱,就問那孩兒要不要隨他迴京城去,保證給他過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幹著粗重的活兒,還無法養活自己。


    當他衝口而出這話之後,其實就後悔了;但沒料到那孩兒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完全不為所動,讓他當下覺得臉麵無光。他堂堂一個鎮國公府的嫡出二少爺、當今皇帝的親外甥,身分貴重,金口玉言,隨便開個口,就能給人一場富貴機遇。因為向來知道自己身分的不同,所以縱使他行事有些飛揚跋扈,卻從不輕易應諾別人任何事。


    哪會想到好不容易想對一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貧童示些善心,竟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真是不知好歹。


    後來想想,卻又對自己的怒火感到不值。那個不滿七歲的村童,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恐怕就是慎嚴庵了,他能想像到的山珍海味,不過是慎嚴庵裏難以下咽的粗糙素食;他對華服的定義,不過是衣服上沒有補釘罷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就隻是永定縣北邊這片荒山裏的四個小村落。


    這樣的孩兒,沒有見識過繁華是何模樣,你許他富貴人生,他無法想像,自然就毫無誘惑力;所以,這幾天他是白生氣了。怎麽就因為那個村童識得幾個字,就另眼相看至此?那孩兒雖然是稍稍特別了些,但也就那樣了,怎麽就對他動了情緒了?


    真不值。


    才在心底對自己之前的不愉快不值呢,結果就看到不遠處的小徑上正走過兩名協力擔著一桶水的村童,那個走在後頭的,不正是應該在慎嚴庵幹活的人嗎?


    「春生。」賀元突然招手讓身後的貼身小廝上前來。


    「是,二少爺。」


    「去把那個孩兒叫過來。」下巴朝那邊點了點。不必特意指明誰,他的靈巧小廝自然已經明白他要找的是哪個。


    春生很快地繞過球場,往那條小徑追過去。


    不一會,小雲與小芳就被領了過來。


    「小雲,他們叫我們來,是又想撒錢讓人撿嗎?」小芳自然也認出了這些貴公子正是那天胡亂撒錢的人。她悄悄問小雲,心中有些怯。


    「大概是叫我們來玩的吧。」小雲猜道。


    「二少爺,人帶過來了。」春生將人領迴,覆命完畢後,安靜站迴賀元身後,將自己的存在感隱去。


    「小芳,學著點。」小雲趁機提點。


    「啊?什麽……喔。」小芳先是疑惑,後來才恍然,連忙應了。


    「你過來。」賀元眼中壓根兒沒別人,一隻手指朝那村童勾了勾,很是慵懶,又極有威勢。


    小雲再上前兩步,說道:


    「我沒空玩兒,還得挑十趟水呢。」


    「你怎麽沒上山去?」


    「在家幹活兒。」小雲才想知道這些人怎麽不上山去了,既然不上山,怎麽還不走人啊?留著過年嗎?平白耽誤她吃美食的機會,真煩。


    賀元挑眉問:


    「你這小身板,能挑多少水?」


    「多挑幾次就多了。」她向來很量力而為。


    「這樣吧,你去蹴鞠,我讓人幫你挑水。」賀元一副我說了算的表情,轉頭就要吩寸小廝去派幾個力氣大的家丁幹活兒去。「春生,你讓人——」


    「我沒空玩兒。」小雲轉身就走。


    賀元悠閑而恣意的表情一下子石化了。他,居然被當眾打臉了!這個不知好歹的混蛋村童!


    「嘿!你什麽態度?找死啊!」在賀元還沒反應過來時,趙玥就跳了起來,隨手抓了一件物品要丟,發現抓的是球,便一拋,重重抬腳一踢,那球便以疾速朝小雲的背後襲擊而去。


    正如賀元所誇讚的,小雲是一個身形很靈活的小孩。當然,在山村長大的小孩,成日上山爬樹、下水摸魚的,隻要沒有餓得太慘,通常都身手靈活;但小雲天生帶有靈敏的應變能力,對危險的感知更是異於常人。雖然背後沒長眼,但她光是聽到趙玥的口氣,以及他聲音裏的屏氣聚力,就知道那個看起來比較頑劣的小公子就算沒有撲上來揍人,也會拿東西打她。


    於是她轉身的同時,朝右邊閃了一大步,發現小芳竟然就呆呆地一直跟在她身後,也不知道要躲,眼看就要被皮球砸中,她一手拉開小芳,一腳抬起,以小腿停住了球,下一刻就將球給踹還迴去——目標:對方的臉。


    這個反擊太快,當然,也可以說,趙玥完全想不到那個村童居然接得住球,並且膽大包天地敢把球朝他的臉招唿而來;所以,他呆住了,全身無法動彈,隻能無助地看著那顆皮球就要砸上他的臉——


    「嘭!」還是賀元有先見之明,他雖然不了解那村童,卻是一直都知道他不是一個可以用常態眼光來臆測的小孩;所以,身為京城勳貴圈兒童組裏首屈一指的蹴鞠高手,當然立即就能做出反應,抬高腳,將球給踢了迴去,並揚聲道:「接住!別掉了!」


    這球的落點正是小芳頭上,由不得小雲不接。


    小雲再次把小芳拉開,半轉個身,直接把球踢進鞠域裏的球門內——那裏還站著三個守門員呢,看起來像是把整個球門都封住了,但小雲就這麽隨便一踢,便把球從場域外給踢進球門了!那道進球線,準準穿過兩個守門員腰側的微小縫隙。


    小雲的想法很簡單,把球踢得遠遠的,大家就都別玩了。她是真的沒空。


    「瞎貓遇上死耗子啦!」趙玥一時忘了正在發怒,嘴巴張得老大,完全忘記保持貴公子風儀。


    這時賀明跑了過來,嚷道:


    「這是怎麽迴事?一群村童圍著球門踢了老半天,守門的都放水了還死活踢不進去,可他怎麽隨便踢一下,就越過大半個鞠域把球給踢進去啦?」


    「難道這個位置最適合進球?來,我試試!」趙玥抱著一顆球跑過來,一把推開小雲就要踢球。


    小雲看似被用力推著了,其實早在趙玥的手推過來時,她就退開了,隻裝作有點踉蹌的樣子,省得那頑劣少爺覺得沒動到她分毫,心中不忿。


    然後,趁著一堆人圍過來時,她拉著小芳悄悄退走,無聲離開。


    可惜她沒料到賀元的目光始終都放在她身上。


    「喂!孩兒。」他叫了聲。


    小雲頓了頓,隻好半側個身迴頭看著他,等著聽他還有什麽話要說。


    「跟我迴京城吧。憑你蹴鞠的天分,先在我那兒鍛錬幾年,將來進入皇家蹴鞠隊一展長才也不無可能。」賀元對他向來就看好,如今見識到他輕易就能把球給踢進球門,還是這樣遠的距離,倒不認為這是如趙玥說的瞎貓遇上死耗子,這是罕見的天分,這孩兒天生就該是蹴鞠人才,而且恐怕還是絕頂的那種。


    「我不想把玩兒的事當成活兒做。」小雲依然拒絕。


    「恐怕你不明白你口中的『玩兒之事』做到頂尖,能獲得多少世人難以想像的好處。」賀元走到他麵前,以最直白淺顯的方式告訴他所謂的好處是什麽——


    「你將會有整齊而保暖的衣服穿,你會有吃不完的糧食,你會住在比村長家更華美無數倍的宅子裏,冬天有銀絲炭,夏天有冰盆。你會得到很多金錢,金錢可以讓你去雇用人幫你挑水劈柴幹所的有活兒。」


    「你的意思是,去玩皮球,比考狀元還好?」誇成這樣,實在虛浮得很。


    「考狀元當然是極好的,其它百業難以相比。但需知行行出狀元,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從科舉裏謀到出身,能專一做好自己擅長的,也是富貴之道。」


    小雲歪著頭,問:


    「行行出狀元這意思,不是指天下人不管從事什麽行當,都可以去考狀元嗎?」


    「當然不是……」賀元脫口否定後,煞住一堆接著往下駁斥的話。他可不能又被這孩兒把話題給帶了個十萬八千裏遠;從先前兩次談話,他就發現這孩兒思維很跳脫,想到哪裏就把話題歪到哪裏,一點也不在乎原先在談的壓根兒不是這個。弄到最後,連他都被帶著忘了初衷,每每事後想起,都不住地懊惱於自己失了主控權。這感覺太糟了。


    「總之,蹴鞠玩得好,與考到狀元是一樣的。」


    「你哄我。」小雲搖頭。「若是一樣,那麽就不會有萬般皆下品那樣的話了。」


    「……你得明白,人的智慧銘言,我們引用它,不是為了拿來互相矛盾的。」


    其實也就是拿貴公子前幾天說過的「矛」來戳他今日的「盾」罷了。小雲輕笑出聲,對賀元聳肩道:


    「我覺得,你隻是書讀得太少了。」所以才會被她隨便幾句疑問給弄得無言可駁,都要惱羞成怒了。


    書讀得太少……


    這個鄉野村童,這個號稱沒讀過書、沒上過學堂的鄉野村童,竟然敢這樣說他!


    這是,在嘲笑他吧?是吧?


    可惡!


    由於太生氣了,整個人僵在那兒,一時無法動彈,滿腦袋都氣木了,連兩人已慢悠悠走遠都沒有反應,忘了阻止。


    「……那麽,你還想帶那個不世出的蹴鞠苗子迴京城,送他一場榮華富貴嗎?」柯銘無言了半晌,問道。


    「哼。」這是賀元的迴應。


    柯銘看著眼前坐在錦織堆裏氣唿唿的貴公子,想著那村童真是神奇,竟然能把這個血統高貴的少爺給氣成這樣。氣成這樣還不打緊,最了不起的是,把他惹成這樣,卻還不會被報複,甚至想都沒想過要給他一個教訓……


    這,該說賀元這個貴胄公子天生脾氣涵養絕佳呢,還是那個孩子太過特別,就是能把人惹得發火又沒法對他使脾氣?


    當然,柯銘打賀元出生就認識他,對他的脾氣了解得一清二楚。賀元雖然算是皇親國戚裏還算講理的人,平常也懶得做些違法犯忌的事,對家奴護衛也從不打罵取樂,但那並不表示當他的臉麵被甩落地時,會大方地一笑置之,不以為意。在賀元目前九年的人生中,敢招惹他的人很少,但不是沒有,其中甚至有兩位皇子,但賀元整治起他們來卻是毫不手軟的。


    這些皇子宗室、皇親國戚家出身的小孩,從來不能真的當成天真稚童看待,都不是好惹的,心眼更像是從胎裏帶來,再小的年紀都不能小覷。


    「能讓你這樣上心的村童,必定有其不凡之處,倒也讓我忍不住好奇起來了,可惜一直無緣一見……」說到這兒,柯銘腦中突然浮現一個想法,問:「阿元,那孩兒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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