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向東行了四五裏地,依著店小二所指方向,經問德街,轉桐花巷,再轉至白樓街,向東又行了半裏地,見前方火把通明,料想是殷知畫等人。柴瑩有些擔心,握著郭威手難免又緊了些。


    待離眾人不遠處時,郭威隻覺自己和柴瑩攜手而來,恐人笑話,更不知為何,內心底處,又有些害羞,當下將柴瑩的手掙脫,朝眾人抱拳,道:“敢問是澹泊寨的兄弟麽?”其中一個青年男子見郭威到來,急忙躬身行禮,道:“是盜聖郭少俠,鄙寨大當家的已恭候多時,眼下正在白樓台上等候,還請郭少俠隨我來!”郭威見此人言語客氣,眄目朝眾人望了一眼,見群盜臉上並無惡意,當下大搖大擺上樓台而去,柴瑩緊跟其後。


    這白樓台本是一座高台,是阿保機建都時所造,本是祭天時所用,郭威抬頭望去,台高約十餘丈高,台東是上台的石階,未到台頂時,隻聽殷知畫道:“郭少俠孤身赴約,真可謂是豪情萬丈,快請一同小酌幾杯如何?”


    這時郭威已上到台頂,隻見殷知畫一襲黑色男兒衣衫裝扮,在火把照耀之下,麵如冠玉,儼然像個富家公子模樣,郭威拱手道:“殷……殷大當家的,咱們又見麵啦!”他本欲稱唿“殷姑娘”,但見她仍是一副男兒裝扮,隻覺有些不妥,這才改口。殷知畫嫣然一笑,朝柴瑩望了一眼,道:“柴姑娘果然美得很呀!”柴瑩聽她語氣有輕薄之意,但想起她也是女兒身,當下隻作沒聽見。


    殷知畫道:“兩位請坐!”郭威與柴瑩雖不知她究竟意欲何在,但見此時台上隻她一人,更無屬下,心中稍安,這才坐下,隻見殷知畫擊了幾下手掌,過了片刻,已有十餘人端著飯菜上來,放在台上的桌上。殷知畫道:“這是契丹皇宮中的禦廚所做,雖比不上中原,但在關外荒蕪之地,也算得上美味佳肴了,隻是郭少俠遲遲未至,這些酒菜難免要涼了熱,熱了又涼,涼了再熱,隻恐味道差了些,怠慢之處,還請二位不要見怪。”


    郭威聽她言語中有責怪自己遲遲不來之意,當下微微一笑,故意岔開道:“好酒!”跟著又嗅了幾下,口中不住稱讚。殷知畫道:“聽說郭少俠最愛喝竹葉青,隻是小女子素來不飲酒,也不知品級幾何,隻得派人趕往晉南汾陽運了這麽一壇。”郭威咋舌道:“你說這酒是從晉南運來的?那定是正宗好酒!”殷知畫微微一笑,悠然道:“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郭威自幼少讀書,不知她這兩句詩是什麽意思,不禁朝柴瑩瞧了一眼,隻見她一臉不屑,道:“殷姑娘的意思是說,這酒是一日之內運來的?”郭威吃驚道:“什麽?這酒是一日之內從汾陽運來的麽?”要知道他們現下是在關外,離晉南少說也有千裏之遙,能在一日之間複返,也不知路上累了多少匹好馬。


    殷知畫笑道:“柴姑娘見多識廣,我很佩服。”頓了一頓,又道:“昨夜我報仇心切,得罪了郭少俠,事後懊惱不已,聽聞郭少俠素愛竹葉青,這才令人前往晉地運酒,為的便是賠禮道歉,還請郭少俠大人不記小人過。”郭威道:“大當家的數次相救,在下很是感激,按說也該在下請你喝酒才是。”殷知畫微微一笑,斟了三杯酒,當下舉起一杯,道:“酒中沒毒,更無瀉藥,我先飲為敬!”說著淺飲一口。郭威正要飲酒,柴瑩道:“誰知你是不是事先吃過了解藥。”殷知畫微微一笑,並不理會,反而瞧向郭威,道:“郭少俠,你是不是也信我不過?”郭威笑道:“豈敢!”當下一飲而盡,隻覺此酒入口極醇極柔,口齒生香,脫口讚道:“好酒!”


    殷知畫見郭威深信不疑,微微一笑,道:“請品菜!”郭威拿筷子夾起一塊鹿腿肉,放入口中,隻覺入口嚼勁十足,又讚一聲好菜。殷知畫笑道:“既然酒是好酒,菜是好菜,那便放開吃喝,不必拘束。”郭威嘿嘿一笑,當即又與殷知畫碰了十餘杯,均是一飲而盡。殷知畫本是女兒身,端起酒杯隻是微微一呡,饒是如此,也喝了五六杯。柴瑩見郭威毫不忌諱,心中大急,隻怕又中了殷知畫的詭計,一顆心始終懸在半空。


    正在此時,忽聽得一人叫道:“報!”聲音從台下傳來。殷知畫應了一聲,隻聽那人道:“鐵劍門孟留名勝伏虎幫幫主周笑武,下一場是孟留名對戰塞外獨眼盜。”殷知畫輕聲嗯了一聲,也不管台下那人是否聽見,又道:“去罷!”


    郭威道:“這天下第一大會是怎樣的規則,為何還有車輪之戰?”殷知畫道:“連勝三人者,可晉級,待初選結束,勝者之間再一人連勝三人,到得後來,最終勝出者便是天下第一了。”郭威點了點頭,道:“倘若一人須連勝三人,才算勝出,這樣一來,三人車輪相戰,勝出者豈不是少之又少?”殷知畫道:“也正因如此,最終勝出的那人,武功定然是天下第一,誰也沒有爭議的啊!”


    郭威道:“阿保機舉辦天下第一大會,究竟意欲何為?你可知道麽?”殷知畫道:“當然是要加官進爵,納為己用啊!”郭威不解道:“納為己用我倒知道,阿保機一向雄心壯誌,想要吞並我漢人土地,但也用不著推舉天下第一大會啊,豈不是多此一舉?”殷知畫搖頭道:“他之所以要習武之人爭名奪利,便是劃分三六九等,那時敗者定然氣餒,他再命人好生勸慰,留在契丹做個百夫長、千夫長什麽的大官。”郭威道:“是了!參加大會敗的人從此名頭一蹶不振,也難以謀到差事,阿保機趁機收買人心,便可籠絡人心。”說到此處,不禁打個寒戰,倘若敗者都被阿保機納為己用,那時他一舉出兵中原,便勢如破竹,不由暗罵阿保機心思歹毒。當下又飲盡一杯,長歎不已。


    殷知畫笑道:“你放心,阿保機的計策雖然狠毒,倘若想要趁機搗亂,也無不可!”郭威一拍桌子,道:“你有辦法阻止他?”殷知畫道:“那是自然,你想知道麽?”郭威道:“想!”殷知畫道:“好,你飲三杯酒,我便告訴你!”郭威道:“好!”當下連飲三杯。此時郭威已有些微醺,殷知畫陪飲一杯,笑道:“少候,我去去便來!”隻見她走下台去,片刻間又已迴來,手中卻多了一把琵琶。


    郭威不知何意,柴瑩道:“殷姑娘好興致!”殷知畫嫣然一笑,當即撥弄幾下,道:“古人飲酒均有樂,我雖是習武之人,倒頗有些興致。”說罷,又撥弄幾下,隻聽得“錚”的一聲,隻見她幾根青蔥手指彈起,跟著隻聽她唱道:“田家足閑暇,士友暫流連。三春竹葉酒,一曲昆鳥雞弦。”隻聽得她聲音清亮動聽,伴著琵琶聲,郭威更有幾分醉意。唱罷嫣然笑道:“這是庾信的《春日離合》詩,我唱的不好,讓二位見笑了。”郭威本是粗人,於音律一道半點也不懂,哪裏分得出好壞,笑道:“好,唱的好!隻是你詩中之意,我可不大懂了!”殷知畫微微一笑,正欲告知,隻聽柴瑩道:“這是南朝的一個詩人庾信所作,殷姑娘唱的這一首是《春日離合》中的其中一首,意思是說,詩人歸隱田園,遠離官場,常在田間飲酒賦詩,淡泊明誌。然而喝的酒,跟咱們一樣,也是竹葉青。”郭威點了點頭,心想:“待我救出義父,也要學庾信一般,歸隱田園,飲酒作樂,遠離江湖風波。”


    殷知畫道:“柴姑娘見多識廣,我很是佩服。聽說你出身名門,想必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了,要不然也不會被晉王封作‘美人’!”柴瑩見她提起自己在王宮之事,不禁臉色一紅,郭威道:“瑩瑩,你也會彈琵琶,是不是?”柴瑩道:“倒也會些,隻怕沒有殷姑娘彈得好。你想聽麽?我彈一首給你聽,好不好?”郭威拍手道:“再好不過!”柴瑩微微一笑,朝殷知畫道:“殷姑娘,還請借琵琶一用!”殷知畫隻得遞過。


    柴瑩將琵琶放至腿上,隻見琵琶背是上等紫檀木,琵琶的“頭”與“身”也都是上等紫檀木,而軸用的卻是象牙,整個琵琶色蘊古香,顯是古物,不禁脫口讚道:“好琵琶!”殷知畫讚道:“柴姑娘好眼力,這柄琵琶乃白居易飲酒時,他的婢女所用。據說他的《琵琶行》長作,也是由此而生。”柴瑩本是李存勖的後宮嬪妃,什麽奇珍異寶自是見過不少,此時看到這琵琶,也不禁暗暗稱讚,待聽說是白居易所留,也是深信不疑,當下撥弄幾下,隻聽她唱道:“山窗遊玉女,潤戶對瓊峰。岩頂翔雙鳳,潭心倒九龍。酒中浮竹葉,杯上寫芙蓉。故驗家山賞,惟有風入鬆。”唱罷,微微一笑,道:“我唱的沒有殷姑娘好,見笑啦!”她所唱的這一首詩,乃是一代女皇武則天的《遊九龍潭》,詩中所述武則天與女兒太平公主同遊九龍潭有感而作。這首詩中有提到“酒中浮竹葉”,也是飲的竹葉青,與殷知畫的《春日離合》其實相差不遠。這首詩最後兩句寫女皇武則天思念家鄉的風景物事,頗有感慨自己身臨大寶,得舍之間的矛盾。而柴瑩唱這一首詩,也有暗指殷知畫意欲要做武則天之意。


    其實殷知畫與柴瑩各引詩詞,暗中爭鬥,而郭威卻一臉茫然,隻道她二人都唱得好,琵琶也彈得好,但是曲中何意,那是說什麽也不曉得。


    殷知畫道:“柴姑娘鶯聲燕語,餘音繞梁,聽得我都醉了呢!隻可惜我是個女子,倘若是個男兒身,今生說什麽也要娶柴姑娘為妻不可!”柴瑩臉色一紅,將琵琶小心送還,正要說話,隻聽台下一人叫道:“報!”將她打斷。


    殷知畫道:“講!”台下那人道:“孟留名敗在一個叫作段思平的年輕人之手,那段思平已連勝二人,正和天雷門崔興智相戰!”殷知畫點了點頭,道:“阿保機還未迴宮麽?”那人道:“沒有!”殷知畫道:“好,待他迴宮之後,你再來稟告!”那人應了一聲,便即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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