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千裏緩步西行,小乞丐邊喊邊追,無論他腳程多快,始終跟不上蘇千裏。隻聽得那婦人叫喊自己,這才頓足轉身,“姨娘,你怎麽跟來了?”


    “威兒,你這般亂跑,若是走丟了,姨娘對得起你死去的父母麽?”婦人氣喘籲籲地的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姨娘,我想學武功,想拜這位老先生為師!”小乞丐拉住婦人的手,低聲說道。


    婦人的手指修長,一個多月長途跋涉,挖野菜,討飯,早已磨出好幾個繭子,“你瞧姨娘手上長出了多少繭子!”說著又哀怨一聲,“從前姨娘的手啊,纖瘦修長,凝如脂玉,你瞧如今長了老繭,多難看?”


    “待咱們到潞州見了姑媽,威兒定會盡心的孝敬姨娘!”小乞丐滿口真誠,婦人微微笑道:“好孩子,姨娘知道你孝順。可是你要學武功,日後舞刀弄槍,手上不知要磨出多少繭子?你吃得了苦嗎?”


    “隻要能報父仇,這些苦又算得什麽?”小乞丐咬緊牙關,信誓旦旦的說道。


    “威兒,習武不過是強身健體罷了,又如何能報大仇?再說了,你的仇人身居高位,周圍侍衛不下千餘人,你便是練了一身好武藝,任憑你武功再好,如何近得賊身?”婦人緩緩而行,溫言勸慰著,想令小乞丐放棄習武的念頭。


    “可是.......”


    “沒有可是......”婦人打斷小乞丐的話,“你若真想報殺父之仇,須出將入相。那時你手握重權,定能手刃仇人!”


    “是!”小乞丐低下了頭,悻悻地應了一聲,他知道姨娘的話不無道理,但是他性子素來高傲,本想出言反駁幾句,但一想姨娘這幾日來為自己受盡了苦難,自己又怎能頂撞她,而傷她的心呢?但他又想到今日被鍾老大痛打一頓,就心中惱火,隻想著自己若是有一身好武藝,再也不會遭別人如此欺辱了。


    “你瞧,”那婦人見小乞丐低頭不語,知道他心中失落,便拿出方才的那一枚銅錢,“這是方才那枚銅錢,稍後姨娘買一個燒餅,你路上慢慢吃,好不好?”


    “姨娘,我不想吃燒餅!”小乞丐搖了搖頭。


    “你想吃什麽?隻要姨娘買得起!”


    “我想吃饅頭!”小乞丐深知這唯一的一文錢隻能買一個燒餅,自己若是吃了,姨娘又要挨餓,隻得騙她說自己想吃饅頭。可是他便是再想吃燒餅,也隻能心裏想想,他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讓姨娘受苦。


    “昨日你睡覺還夢見吃燒餅呢,怎地今日想吃饅頭了?”婦人笑吟吟問道。


    “我前日還夢見自己化為一隻麻雀了呢,可是我卻實在討厭麻雀!”小乞丐幽幽的道。他並非討厭麻雀,隻不過想找一個不吃燒餅的理由,讓姨娘今日也能吃上饅頭。一文錢可以買三個饅頭,夠她娘倆兒吃一天了。


    “是嗎?你怎麽沒告訴姨娘?”婦人微笑輕撫著小乞丐的頭,“莊周夢蝶,哀歎不已。說自己本是一隻蝴蝶,而莊周不過是蝴蝶做的夢。莊周從此便大徹大悟,看透世間疾苦,從此逍遙世間。你既然夢見麻雀,又怎會生厭惡之心呢?”


    小乞丐知道姨娘自幼深居閨中,平日除了做些女紅之類的細活兒,便是讀書,雖是一介女流,文采不在須眉之下,他也不去辯解,知道自己就算辯解,也是徒勞無益。


    他年紀尚小,隻讀過《呂氏春秋》、《史記》,遇到不喜歡的人物列傳之時,常常略過不讀,讀到《遊俠列傳》時,極其愛慕郭解其人,總想著自己有朝一日化為市井大俠,劫富濟貧,打抱不平。


    “你不做聲,又想什麽鬼主意辯解呢?”婦人輕輕敲打了小乞丐的額頭一下。


    “沒有啊!”小乞丐眨了眨眼,露出一副機靈古怪的模樣,“我想著咱們此去潞州尚遠,若是日夜不歇,也須三日才能趕到,咱們又沒口糧,何況此去向西,盡是荒山,若是沒一個人家處,咱們又要餓肚子啦!”


    “我道你為何嚷著要吃饅頭,是怕咱們沒了糧食,是不是?”


    小乞丐點了點頭,既然被姨娘猜穿了心思,自己再強行辯解也是徒勞無益。


    “你放心好了!”婦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方才那位老先生說道,此去向西,有一條大河,河中肯定有魚,咱們餓時,便捕些魚兒,也可暫時充饑啦!”


    “是嗎?”小乞丐拍手叫好,他已數月來未曾吃過葷腥,一聽到有魚吃,自然高興萬分,但轉念一想,姨娘處處自己著想,唯恐苦了自己,怕是編著謊話騙自己吃燒餅。頓了一頓,抬起頭看了姨娘一眼,“姨娘,咱們先買了饅頭,再行趕路好麽?”


    “你當真不吃燒餅了?”婦人又問。


    “不吃!”小乞丐堅決的搖了搖頭。


    婦人知道他自幼便性子執拗,笑著說道:“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胸口一酸,險些掉下淚來,“你在這等著,姨娘買了饅頭,咱們就趕路,好不好?”


    “我陪你一同去!”小乞丐拉住婦人的手,邊走邊笑嘻嘻的說道。


    富人有富人的快樂,窮人也有窮人的快樂。富人多財,可以滿足一切的物質需求,但他們常常冷眼看待窮人;步步為營似的提防著身邊的朋友、親戚,生怕自己錢財被他們哄騙。所以富人的快樂是不安穩的,僅僅是物質帶來的快樂。


    而窮人多數是人窮誌短的,他們空有一腔熱血,卻怨天尤人。但他們也有自己的快樂,就像生命中偶然帶來的小驚喜,又比如微小的物質滿足。真正使窮人快樂的,是朋友及親人間的親情。但他們的親情、友情又是那麽卑微,那麽脆弱,稍微一碰,就會破碎,最後因為錢財而大打出手,鬧得不歡而散,甚至老死不相往來。


    所以說,無論富人也好,窮人也罷。彼此相處,若是處處以真誠待人,又何嚐世間沒有快樂呢?隻是,這一切不過是空談罷了。人心永遠是那麽複雜,即便你對一個人千分好,萬分敬,但凡有一件小事做得令他不滿意了,他也會懷恨在心。


    小乞丐日後若能飛黃騰達,當真會記起姨娘的好,感恩她嗎?又或是他的姨娘有朝一日嫁入豪門,看著不爭氣的小乞丐,還會似今日這般疼他,愛他嗎?或許會,又或許不會,這就是人性。至少現在他們彼此關心,至少他們現在是快樂的。


    日影西斜,天氣雖不再炎熱,卻有一絲悶意,直壓得路上行人滿懷壓抑,抑鬱難舒。


    小乞丐同婦人沿河向西行了約三十餘裏,隻聽得一陣震耳的流水聲,待轉過一道彎彎的河灣,眼前忽然一亮。


    一條瀑布從天傾瀉直下,氣勢奔騰,震耳欲聾。


    小乞丐一聲歡唿,等不及脫衣服便已一頭鑽入瀑布下麵,享受水流衝擊頭頂的快感。婦人伸手在水中試探幾下,隻覺入手極為冰涼,恐怕小乞丐傷了風寒,便大聲唿喊小乞丐快迴到岸上。但是瀑布衝擊的水聲實在太大,將她的聲音完全淹沒。


    她喊了幾聲,見小乞丐並未聽見,隻得脫了鞋襪,提起裙子跳進水中。


    水很涼,夕陽的餘光灑在水中,照耀在她的腳上,水中潺影忽隱忽現。她的腳很白,很小,腳趾修齊,腳背光滑如脂,她忍不住低頭多看了自己的腳幾眼。


    是啊,她還年輕,才二十七歲。


    二十七歲的女人,雖然不再是花樣的年華,卻是最成熟的年紀。她們比十八歲的少女成熟,比四十歲的女人年輕。無論是什麽年齡段的女人,跟她這個年紀比起來,隻有不及,而無過之。因為她本身就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韻味。


    “姨娘,你已好幾日未曾洗過澡了,威兒在外麵把風,你快些躲在那邊的樹後洗洗吧!”小乞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她的背後。


    她正出神之際,猛然間聽見小乞丐說話,嚇了一跳,隨後臉色一紅,輕嗔一聲:“小鬼,險些嚇死姨娘!”邊說邊拍著胸口。


    “嘻嘻,姨娘你真美!”小乞丐看著飛霞滿布在臉上的姨娘,脫口讚道。


    “胡說!你孩子家的懂什麽?”婦人一臉嬌羞,輕輕嗔了一句,雖是嘴上這般說,內心深處卻十分高興。稱讚她相貌生的美的,若是一個青年男子,她定會說他輕薄無禮,但這句話偏偏是由一個五歲的孩子口中說出,她聽在耳中,卻一陣說不出的受用。


    小乞丐嘻嘻一陣壞笑,跑至瀑布另一端,站在來時的路口處,朝著婦人大聲喊道:“姨娘,有威兒在此看守,你隻管放一萬個心好了。”


    常言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何況她又是一個自幼出身高貴的小姐,雖是出閣許久,也是嫁入官宦世家。無論她如今過得有多貧苦,但若是讓她三天不洗澡,蓬發垢麵的見人,還不如死了的好!何況她如今已有半月沒有洗過澡了。


    婦人姓韓,有一個非常好的閨名,叫“菲兒”。雖然出生在富戶之家,卻被父親將她許配給了當地刺史郭簡做妾。郭簡比她大了整整十歲,起初她迫死不從,但終究拗不過父親,隻得委曲求全。自古以來女人便沒有地位,尤其是出生在官宦世家的女人。她們的命運從一出生就已經被注定。注定是父親成功路上的墊腳石,是諸位兄弟宦路上的通天梯。


    韓菲兒嫁給郭簡做了小妾,十年來始終是一個小妾。但世事無常,尤其像這樣的亂世。劉仁恭為割據幽州,起兵攻打順州等地,郭簡誓死守城,但最終他的人頭還是掛在了城樓示眾。


    郭夫人家破人亡,隻得攜帶韓菲兒和小郭威從順州南下,想去潞州投靠自己的兄長,不料卻又餓死在路上。臨死前好生托付韓菲兒,務必將郭威帶到自己的兄長家中。


    韓菲兒心緒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想起這件事來,迷迷糊糊中朝著樹後的一片蘆葦走去,還未轉彎,忽然間撞見一人,不由大聲驚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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