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黑夜。


    月黑風高夜,正是殺人時。


    蘇千裏逃命之前,曾說道“風緊,速迴沼澤地!”


    沼澤地開封之南,侯天王卻一路向北疾馳。他知道開封府以南五十裏處是一處沼澤地,但他不相信蘇千裏。偏偏要向北追蹤,這些江湖伎倆他再清楚不過了,南轅北轍,小孩兒把戲。


    開封府向北便是黃河,黃河灘長年堆沙,或許蘇千裏故作疑兵之計,以黃河灘暗指沼澤地。侯天王略加思索,便策馬而去。


    此時早已夜深,侯天王縱馬狂奔至黃河南岸後,將馬悄悄栓在一旁,施展輕身功夫四處尋了一番,並未見到有蘇千裏等人的蹤影,心中不由暗叫糟糕,心想,蘇千裏與朱溫再熟不過,他既然知道朱溫生性詭詐,臨走時為何還要說出“速迴沼澤地”?莫非他是以真亂假,真真假假,令朱溫上當,從而無處追殺?想到此處,侯天王不由暗叫慚愧,心想自己自詡聰明,今日卻弄巧成拙。


    正欲轉身迴去,忽聽得自黃河河麵傳來一人聲音,“過河咯,過河咯!”


    “深更半夜,哪裏還有客人過河,莫不是黃河上的水鬼?”侯天王心中暗想,他未出江湖之時,常聽長輩們提起,天下河道隻黃河最不太平。那時他還年幼,曾問起:“為什麽黃河最不太平?”一個長輩跟他講,“黃河蜿蜒萬裏之長,源頭至入海口,通體皆是泥沙,水鬼藏在水中,常人根本分辨不出,更何況藏匿在水中的水鬼,各個水性極佳,論你多大本事,落入水中,免不了束手無策,隻得坐以待斃。”


    兒時話語,言猶在耳。侯天王不由得打個哆嗦,但他自藝成以來,罕有敵手,雖然此時心中多少有些怵氣,但轉念一想,何不問問那船家,可曾見過鹽幫餘孽?當下喊道:“船家!”


    “客人要過河嗎?”聲音清亮脆耳,顯然是長年依靠渡船為生的艄公。


    侯天王暗自苦笑,聽這艄公的聲音尖而高亮,絲毫不似內力高深之人,更不會身懷武功,倒是自己多疑了。又應了一聲。片刻之間,一燭微弱的燈火,轉眼而至。


    待船來至岸邊,侯天王借著船上的燈火望去,隻見那艄公五十多歲,皮膚黝黑,滿臉皺紋,多半是飽受風吹日曬之苦,他的腰彎的可怕,好似肩頭上挑著千斤重擔,直壓得直不起來似的。


    “客人要過河嗎?”艄公恭敬的問道。


    “在下想向老人家打聽個人?”侯天王話音未落,已瞧見那艄公一臉不悅,他忙從懷中摸出一塊銀錠,“老人家辛苦劃船,在下豈有不知?”說話間已將銀子拋擲船艙內。


    那船雖在岸邊,卻還未靠岸,離岸實際還有三丈餘遠。船家見侯天王這麽隨手一扔,竟這般好準頭,不由暗叫聲好,忙彎腰將銀子撿起,笑眯眯的說道:“不知客人要打聽什麽人?小老兒知無不答!”


    “老人家可曾見過我師兄麽?他一副書生打扮,手持長劍。”侯天王故意將蘇千裏稱做自己的師兄,是怕萬一這艄公曾受蘇千裏叮囑過。


    “書生打扮?”艄公低頭細思片刻,喃喃自語:“沒有見過什麽書生打扮,還手持長劍的啊?”


    “不知今日可有江湖中人過河嗎?”侯天王生恐那艄公記不大清,又問了一句。


    “哈哈哈哈......”那艄公大笑幾聲,“江湖人?嘿嘿......什麽是江湖人?”言語中一股寂寞淒涼之意。


    侯天王見這個艄公如此形態,倒也吃了一驚,隨即心想,“是啊,什麽是江湖人?武林就是江湖嗎?不!那什麽又是江湖?”


    “客人還要過河嗎?”艄公看著沉思中的侯天王,小心翼翼的問道。


    “哦......”侯天王從迷糊中醒來,“既然船家未曾見過我師兄,想必我師兄也未曾過河,在下就不過河了!”


    艄公微微一笑,“不打緊!”跟著轉身朝北岸之處,長嘯一聲,“過河咯......”聲音仍舊是尖銳響亮。迴音透過層層白霧蔓延開去,好似數人齊喊一般場景,久久不絕。隻見他一支竹篙朝水中一插,輕輕一劃,船已飄出丈遠。


    侯天王暗叫一聲好膂力!轉念一想,“他一個五十餘歲的老人,又怎會有如此膂力?莫非是故意在此騙我?”心念及此,雙足一點,如離弦之箭,唰的一聲,便躍入小船內。


    艄公聽得聲音,忙轉過身來,不由得吃了一驚,朝後退了幾步,侯天王一個箭步,扶住他肩膀,生怕他就此掉入河內。


    “你......你怎麽上來的?”艄公一臉驚恐,但這惶恐一閃即逝,又強行鎮定,“客人好功夫!”


    侯天王勉強一笑,示意艄公不必太過緊張,緩緩坐在船頭,“劃船吧。”


    艄公擺渡數十年,從未見過他這等奇怪的乘客,緩緩弄槳,時不時偷眼瞄上幾瞄。侯天王也不理睬,撥弄了燈籠裏的燭芯幾下,長舒口氣。


    “客人有煩心事?”


    “說來話長!”


    “唔?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客人有俗事煩心,也是再正常不過。”跟著也長歎口氣。


    “老人家也有煩心之事?”


    “愁愁愁,白了頭。憂憂憂,往事難堪迴首,倒不如一醉方休!”


    侯天王反複呢喃幾番,隻覺得這老艄公滿口悲涼。


    人多苦惱,皆因欲望所起。佛家講究四大皆空,自然是無欲無求。然而凡夫俗子呢?書生十年寒窗,不就是為了一朝中舉,天下皆知?武將出生入死,戰死沙場,不也是贏得生前身後名?


    而他呢?他又愁什麽?他自幼聰穎,勤奮練功,為的便是揚名天下。如今未到不惑之年,便已名滿天下,又有什麽事情煩心呢?


    “是啊,我又為何煩心呢?”侯天王喃喃自語。


    至高無上的權力?富可敵國的財富?侯天王越想越是害怕,原本俠名遠播四海,如今卻甘願做了朝廷的鷹犬。


    他想到此處,一掌凝聚,朝河內拍去。


    “嘭”的一聲,一大片浪花濺起,無數水滴打在艄公頭上、身上。


    “好掌法!”


    侯天王笑著搖了搖頭,心想,“你又知道什麽了?這一掌若是拍在你身上,非當場斃命不可。”但他知道這老艄公乃是尋常百姓,哪裏懂什麽武功,當下也不理睬,從腰間取出一個水袋,拔出塞子,仰脖喝了一大口,用衣袖一擦嘴,哈了口氣。


    酒,烈酒。


    酒明明是辛辣之物,難以入口,卻可流傳百代,隻因他可以消愁。


    “老人家!來一口?”侯天王揚了揚手中的酒袋子,笑著問道。


    “小老兒平日也偷著喝上幾口,卻隻喝三口,再多也就不喝啦!”


    “嗯......”侯天王低頭沉思,“這是個好習慣,一日不過三,很好,很好!你是我這一生見過最為奇怪之人。”


    “嗬嗬......不知小老兒什麽地方奇怪啦?”艄公笑眯眯問道。


    “你不過是一個黃河上的艄公,卻滿懷心事。第二嘛......”侯天王又飲了一口酒,“你每日喝酒隻喝三口,再多卻不喝了。第三,你見我一身武功,卻絲毫不懼,普天之下,再尋不到第二個似你這般的人啦!”


    “人生不如意事有八九,別說小老兒愁,便是客人你,不也是滿肚愁腸?放眼天下啊,皇帝也有皇帝的愁!”艄公幽幽的續道:“酒嘛!多喝無益,喝多了暈頭轉向,一個鬧不好便見了水龍王,還是過過嘴癮,一日三口,不多不少,剛好!豈不快哉?客人你武功雖高,卻出手闊綽,並非尋常強盜,另者說了,小老兒一窮二白,你便是江洋大盜,又怎會看得上小老兒這幾文臭銅錢?是不是?”


    侯天王嘿嘿一笑,頗覺有理,也不再言語。任由著艄公掌舵弄槳。


    忽聽得一人厲聲喝道:“什麽人?”


    隻見船隻以北不遠處,瞬間火把通明,已有數十條舟船向南而來,每條小舟之上約有四、五人,各個腰懸兵刃,手舉火把。看衣著裝扮,均是江湖中人。


    “胡管家,是我!”艄公忙答話道。


    “郭老頭?”說話間,船隻已來得近了,說話那人是一個老者,滿臉疑惑,眼光從艄公身上漸漸移到侯天王臉上,“大半夜的,你不迴家睡覺,還載什麽客?”


    “如今世道亂,又連著打仗,朝廷的稅收的緊,小老兒實在揭不開鍋了,隻得拚了命,夜裏拉幾個客人過河。”


    “今個兒刮得什麽風啊,連夜過河的人,竟是一撥接著一撥的。”


    侯天王眼前一亮,抬起頭問道:“敢問前輩,天黑之前也有客人過河嗎?”


    那老者皺了皺眉,瞅了一眼侯天王,“聽口音閣下是南方人吧?不知深夜過河所為何事啊?”


    “晚輩隨師兄一同北遊,中途走丟了,特來尋他。”侯天王站起身,作了一揖,態度極其誠懇。


    “哦......原來如此!想必那受傷的書生,是你師兄了?”


    “是了,正是!”侯天王心頭一震,“前輩見過我師兄嗎?”


    那老者仰頭望著黑漆漆的夜空,左手拇指不住搓著其餘四指,“老夫剛才說見過嗎?”他這番舉動顯然是伸手要錢,卻又不明說。侯天王又怎會不知,當下笑嘻嘻的從懷中摸出一個布袋,掂了幾掂,布袋裏發出啪啪之聲,顯是裝滿了銀兩,朝那老者拋去,說道:“還請前輩指路,好令晚輩早日尋著師兄!”


    那老者接住布袋,隻覺入手沉甸甸的,知道裏麵不少銀子,立馬換作一副笑臉,“既然閣下如此心誠,老夫就好人做到底,這就等登船吧,老夫引你前去!”


    “有前輩帶路,再好不過!”侯天王恭敬的行了一禮,這才縱身躍至那老者舟上。


    待他上船,那老者不由得暗吃一驚,原來侯天王落腳之時,小舟竟連晃都沒晃一下,更無下沉的跡象,心中暗讚此人輕功了得。


    艄公見侯天王離了自己的船,伸手叫道:“客人,小老兒的......”


    侯天王知他討船錢,但自己乘他的船,行出也沒多遠,再說了,全身的銀子都交由了那老者,一時之間,愣了一愣,不知所措。


    那老者惡狠狠朝艄公瞪了一眼,“瞎了你的狗眼!”轉身揮手,又道:“調頭,上北岸!”


    眾人諾了一聲,將船頭調迴,徑自向北岸遊去。


    老艄公望著眾船隻遠去,長舒口氣,從艙內取出一壺酒,悠悠喝了幾口。這時烏雲密布,別說月亮,連星星也沒幾顆,老艄公抬頭望天,忽然間內心湧出一股心酸,不覺間淚已劃落兩頰。


    如今他已年逾半百,為了活命,不得不屈服在黃河惡霸的淫威之下,不得不苟活在朝廷的橫征暴斂下。這些皮肉之苦,他都能忍得,唯一不能忍受的卻是心中的苦。那親愛的姑娘,你在天上過得好麽?你是否還時常惦記著我呢?


    “夜深了,也該歇息了,小雪妹妹!”艄公喃喃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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