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安康進了落梅閣的院門,竹月仍在一路不停抱怨:“小姐可真是的,本就自己身子不夠爽快,昨兒晚間又翻來覆去地難受,連個囫圇覺都沒睡好。一大清早的就起來,車來車往的一路顛著,又是上山又是下坡,就為了看個喇嘛?金光明寺裏多少高僧大德,醫術又好,咱們不去看,反去找個不知道哪個山溝溝裏竄出來的喇嘛和尚?這張公子也不知道怎麽想的?”


    “那不是喇嘛,”曹安康糾正她,“竹月,跟你說過幾遍了,那是苯教上師,跟喇嘛不一樣的。”


    “小婢反正是看不出什麽差別來。”竹月嘀咕道,“穿著打扮都差不多,不就是喇嘛?”


    曹安康沒力氣跟她多講,隻好搖搖頭,隨她去了。


    進了院門後,早有幾個候著的小丫鬟上前,一起攙扶著曹安康,沿著小石子鋪成的甬道,一路進了屋子。她這院子裏梅樹甚多,今年節氣異常,乍寒乍暖,梅花忙慌慌地趕早了開,凋得卻也快。前幾日還滿園裏濃香,今日就全被藥味蓋過,枝頭也隻剩零落幾點梅影。


    陰氏早已在房內等著她,直到把她安安生生地塞迴床上,四周密實地關好窗,生好火,又看著她喝了藥,拿了暖爐給她捂著,這才迴身,遞個眼神給黃雀兒。


    黃雀兒會意,開始發作竹月:“在屋子裏都能聽到你跟小姐拌嘴的聲音。這些日子來,你這脾氣是越發的大了,連小姐的事情你也敢胡呲?夫人派你到小姐身邊侍候,是借你這份伶俐爽快,讓你替小姐掌個眼,不要讓旁人欺侮瞞晦了去。你倒好,作威作福,都作到小姐頭上來了?滿院子的丫鬟,有你這樣跟小姐說話的嗎?你要是不知道怎麽當丫鬟,你去棲梧庭學學,看看大小姐是怎麽管教丫頭的?她身邊那兩個,可敢跟你似的,在小姐麵前大唿小叫?”


    竹月正忙著替曹安康打水潔麵,聽到黃雀兒一頓發落,嚇了一跳,趕緊把帕子遞給一旁的小丫頭,垂手侍立,眼睛裏含了一包水打轉,卻是一聲兒不敢出。


    黃雀兒是夫人從娘家帶來的丫鬟,打小服侍夫人,矢誌不嫁人不出侯府,萬事隻以夫人為念。夫人也十分信重親近她。滿院子的丫鬟小廝,除了棲梧庭那兩個另有來頭的,誰敢在她麵前頂嘴?


    曹安康喝了藥,頭腦沉沉的,已是有些意識不清,聽到黃雀兒的說話,腦袋裏鑽進去一些,又忽略掉一些,喃喃說道:“雀兒姐姐,你別罵竹月。她也是一片好心,為我考慮。”


    黃雀兒正等著她這句話,當下應了聲:“小姐不用憂心,奴婢理會得。”放緩了聲音,對黃雀兒說道:“小姐心善,替你求情,這迴便饒了你。下次再聽到你對小姐不敬,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陰氏坐在安康床上,此時方淡淡道:“好了,黃雀,你也說得夠多了。響鼓不用重錘,竹月是個曉事的丫頭,自己會想事情。”又對竹月說道:“竹月,小姐這邊,暫時用不到你,你去吃過飯再上來侍候。”


    主仆二人,打一棒子又給個蜜棗,把個竹月哄得誠惶誠恐地下去了,又將屋子裏其他的小丫鬟也打發出去,隻剩了她二人,守著鼻息沉沉的曹安康。


    陰氏方歎口氣,道:“竹月是個直腸子,沒有什麽多餘想頭,這是她的好處,我也是看中這點,才放她在康兒身邊。康兒性子軟,萬事不計較,落梅閣裏,若沒有個這樣的人,得生出多少是非出來。可是今兒看來,這竹月也脾氣太大了點,眼裏連個尊卑都快沒了。”


    “夫人別怪奴婢多嘴,奴婢看著,小姐的性子,還是太軟弱了些,否則,竹月也不敢這麽大聲惡氣地跟小姐說話。”


    “我何嚐不知道呢?”陰氏苦笑,“你也知道,康兒小時候原本不是這樣子的,也不知道為什麽,跟南珠她們那小人社裏混了幾年,便似換了個人,見人就哆嗦,說句話就臉紅瑟縮。後來她要去學醫,我想著,或許能讓她開朗大方些,也就允了。本來看著她這些年性子扭迴來好些,我這顆心,都快要放迴肚子裏。誰知這一兩個月來,竟比小時候越發地荏弱起來。現下又添上這個怪病,”心下煩悶不堪,舉手捂住胸口,緩了好一會,才長歎道:“黃雀兒,我這心裏,很不是個滋味。”


    陰氏這心裏,可不僅僅是擔心女兒的身體性格,還藏了個天大的秘密,打死也不敢說出來。歸義侯醒來那天,她原本覺得天都要塌下來,驚惶害怕之下,壓根兒起不了床,也沒有膽量,去麵對歸義侯的怒火。然而前院裏傳來消息,說是侯爺醒來後,隻說自己沒看清刺客形貌,除了例行公事,交代府裏加強守衛巡邏之外,並無一語涉及其他。


    雖然世子也曾想徹查,然而雷聲大雨點小,兼之城裏又發生了諸多怪事,世子掉頭去處理,忙得一天到晚難以歸家,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安康醒來之後,她也曾小心試探過,安康卻對當晚的記憶一片空白,隻記得自己送了酥油茶過去,卻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的院門,怎麽迴的落梅閣。


    她此時方才徹底鬆了口氣,在她看來,這秘密便算是暫時瞞了下來。然而,天上地下,隻有自己知道,丈夫是被女兒刺傷,這個秘密守得也委實辛苦煎熬。尤其是,此事處處透著古怪詭異,康兒一個仁善溫和的姑娘家,為什麽會突然拿了兇器,去行刺她父親?她是日思夜想,做夢也沒想通。又沒辦法跟人商量,隻好解釋為撞邪。


    這幾日裏,落梅閣裏請了無數的薩滿法師、巫婆道士來做法事,鬧了個日夜不寧。還是張隱岱來探望曹安康時,正好撞見,問了一句:看夫人這陣仗,倒叫人好生猜疑,二小姐究竟是生病還是撞邪?


    她心裏有鬼,難免把他這句話反複掂量,十分不安,再也不敢找這些人來——況且也沒見到一點作用。


    黃雀兒不知道她心中這個最大的秘密,不過倒也猜出了她的其他心思,壓低聲音道:“依奴婢看來,這一兩個月來,小姐的變化,肯定跟兩個人脫不了關係。”


    “哪兩個人?”陰氏心裏轉著自己的念頭,卻也沒有放過黃雀兒的話,拿眼角撇看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一個是大小姐,另一個,便是那姓張的主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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