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迴城時,見城門全都下了鑰,說是奉了使衙的命令,閉鎖四城。這是侯爺的意思?”


    “是我與父親提的建議。”


    張隱岱望著曹宗鈺,目光森寒:“世子關閉城門,據城自保,可曾事先撤迴城郊之民?”


    “未曾。”


    張隱岱本是身體板直,跪坐於蒲團之上,此時霍然站了起來,帶起一股風,火螢瞬間搖曳,地上身影暴漲,厲聲道:“世子——”


    曹宗鈺搖搖頭,頗有些無奈:“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主政一方,首要便是庇護治下子民。曩昔三國時,劉玄德敗於曹操,逃命之際,仍不棄十萬追隨之民,此正是為政者典範。我朝太宗皇帝也明定武經,備說戰前收民之策。”


    張隱岱怒道:“世子既然知道,如何行此倒行逆施之事?”


    “張主事且請安坐,聽我一一解釋。如是你聽完之後,覺得無理,待此事一了,你大可入稟朝廷,窮治我臨戰失機,遺棄百姓之罪,我絕無二話。”


    張隱岱緩緩坐下,哼了一聲,冷冷道:“有何情由,世子這便請說,鄙人洗耳恭聽。”


    “請問張主事,大戰之前,盡收鄉野之民,是為了甚麽?”


    張隱岱聽他居然問這等白癡問題,捏緊拳頭,強忍怒氣,道:“自是以免村民為敵軍殘害。”


    “敵軍如何殘害村民?”


    “強征民夫,罰為苦役;強收錢糧,以充軍資。”張隱岱答完,臉上神情一變,似乎想起甚麽,拳頭慢慢鬆開,原本嚴厲緊繃的臉也稍稍緩和下來。


    “張主事所言不錯,”曹宗鈺道,“諸凡守城之戰,大戰之前,均需將四野之民、糧、乃至硝石金鐵之物,商行工匠之流,盡收於城內,以免為敵軍所用,甚至一把火燒光整個村子林野,使敵無遮蔽掩身之所,也在所不惜。諸種計議,歸根結底,無非堅壁清野四個字罷了。”


    “然而大祭司這支不死者大軍,卻壓根兒不需要這些人呀,物呀!”安舒輕歎,“是以他們在城外呆著,反而比入城更為安全。”


    “正是。我那日也曾跟張主事提過,對待大祭司,不能再以常人看待,這作戰之法,也必須掙脫往日窠臼,因應時勢,臨變製宜。即如這撤民之事,如若現在來攻的是吐蕃迴紇之兵,不消主事進言,我自然優先考慮保全百姓。然而對上大祭司,這一步卻是全無用處。反而會擾亂城內秩序,令得城中民心大亂。”


    張隱岱沉聲道:“是以你關閉城門,隔絕內外,也跟入戶分發檀香塊一個意思,便是要盡量切斷人員交流,減少人口聚集?”


    “不錯。”


    “但你終不能將老百姓一直關在家裏。他們總需出門購置生活所需,或是得了病,總要出門尋醫。”


    “這個自然。”曹宗鈺道,“諸巡檢入戶,不僅為分發檀香塊,同時還需向民眾宣諭解說。隻要眾人都能信官府所言,自然便可放鬆禁令。”


    “你讓他們怎麽跟民眾宣諭的?”安舒問道。


    “便是四個字:妖人,邪術。”


    安舒有些詫異:“你就這般直承其事,便不怕引起民眾恐慌?”


    “怕,怎麽不怕?”曹宗鈺苦笑道,“然而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大祭司擁有靈石與噬元獸,確實具備若幹超凡之力。刻意隱瞞終不是長久之計。這半日以來,已有數支商旅亦見到了大祭司降下的濃霧,試過了走不出去,隻能打轉迴城。雖自稱是碰見鬼打牆,但傳的人多了,難免便會走樣,附會出許多玄怪說法。若官府執意隱瞞,終有瞞不下去的一天,到時候謠言滿天飛,神佛魔怪之說甚囂塵上,我們豈不是更加被動?”


    “所以與其讓他們傳得神乎其神,甚至歪曲為神人過境,不如衙門主動宣諭,先行正名。”


    “正是,聖人道,必也正乎名。我們先把這妖邪的名頭給大祭司安上,他此後便再如何施法,那都是名不正,言不順,事不成。”


    安舒想了想,唇角微翹,笑意盈盈:“大祭司於我中華文明之妙處,目前隻聽了個天命氣數之說,這正名之道,他想是還不明白的。”


    張隱岱翻個白眼,哼了一聲:“你怎知他便不明白?”


    “我就是知道。”安舒翻迴一個白眼,噎了他一句,方朝曹宗鈺笑道:“你可還記得,在幻境中時,大祭司曾經抱怨過,祆教這個祆字?”


    曹宗鈺也不由得笑了,點頭道:“同是天神之天,在我則為天,在胡則為祆。此正是春秋一語寓褒貶之法,兼且關涉著華夷之大防。大祭司不明白個中曲折,方才會加以抱怨。”


    張隱岱大致聽明白了,又問道:“巡檢宣諭,百姓可肯聽信?”


    “想要他們全信,自是不可能。不過我們占了這個先手,有先入為主的影響在,日後便再有其他異樣說法,也就一時之間,難以遽成大勢了。”


    曹宗鈺雖說得輕鬆,眉宇之間卻似隱有重憂。


    張隱岱看了他兩眼,緩緩道:“世子這般作為,可有想過事了之後,如何向朝廷交代?”


    這也正是曹宗鈺心中憂慮所在。聽張隱岱提出來,苦笑道:“實不瞞張主事,我心中明白,此次事件,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絕不可能據實以報朝廷,否則朝野上下,要為此翻天。既是不能說實話,則使衙以官府的名義,宣揚此等怪力亂神之語,將來有一日,被人抵對出去,這份罪責,怕是輕易不好擔下來。”


    說到這裏,三分煩惱,三分疲乏,三分無奈,更一分茫然,忍不住伸手指揉揉太陽穴,長歎一聲道:“不過此時也顧不得這許多,總需將眼前難關撐過去了,才能論及以後。”


    安舒默默看著他,心中矛盾良久,終是伸出手去,握住他左手,輕聲道:“我與你在一起。”


    曹宗鈺被她柔和目光看著,心頭一甜,一時便連渾身乏累都輕減了許多。很想探頭過去吻她,卻有張隱岱在一旁,不敢妄動,隻好目光溫柔地掃過她的眉眼雙唇。安舒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悄悄眨了眨眼睛。


    張隱岱別過頭去,看著油燈裏一汪清亮桐油,直直向上的半指火苗,口中淡淡道:“如有罪責,職方司與使衙同領。”


    曹宗鈺與安舒都轉頭去看他,良久,曹宗鈺臉上微微露出笑意:“多謝。”


    安舒舉手一掠鬢發,笑道:“好了,張主事的問題都已問完,輪到我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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