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宗鈺一路頂著朔風,趕到沙州大營,遠遠便見大營裏空無一人,旌旗倒折,帳篷淩亂。這一驚非同小可,此時也顧不得軍營之中不得騎馬的軍規,縱馬小跑進了營地。


    營地之內,草地雜亂倒伏,似是在短時間內被人群反複踩踏,露出黃褐地麵。水渠近處,可見數口鐵鍋,鍋下火堆早已熄滅,鍋內尚有不少麥餅粟米剩餘。曹宗鈺探身一摸,早已冷透。


    有侍衛挑開一處營帳,眾人往裏一看,鋪被蓋卷仍在鋪位,亂作一團。地上橫七豎八,東一坨,西一根,扔著毛襪,鐵皮護肘,頭盔軟帽,未啃完的麥餅等物。一連挑開數處營帳,都是類似光景。


    眾人麵麵相覷,作聲不得。大軍開拔之前,營中竟這般丟盔棄甲,一副被賊人偷摸了營地的狼狽樣,當真是前所未見。


    曹宗鈺沉著一張臉,加快腳程,徑直到了中軍大帳,翻身下馬,挑了簾子,大踏步走進去。


    大帳正中,一人坐在虎皮大椅上,雙眼圓睜,胸口一個大洞,血液早已凝固,變成黑褐色。


    此人正是沙州團練使索崇恩。他是歸義侯的心腹愛將,最受歸義侯信重。平日領軍操練,遇有緊急軍情,可代行主帥之職。曹宗鈺剛迴敦煌時,這索崇恩特地迴去與他見過禮,故此認得。


    曹宗鈺走到索崇恩身前,見他右手捏成拳頭,指縫間露出柔軟的黃色織物。小心用力,一一掰開他手指,便見到一截窄幅金色腰帶,與大祭司身上所配之物極相類似。


    大帳後麵乃是主帥日常休息起居之地,兩名侍衛仗劍進去,片刻之後,搜出一名仆役裝束的下人,雙手反束了捉來,押到曹宗鈺麵前,秉道:“世子,此人躲在箱籠後麵,自稱是上月新征發來的役夫,這兩日剛在大帳中侍候茶水酒食。”


    曹宗鈺上下看了看這役夫,見他麵有土色,渾身如篩糠一般抖個不停,眉頭一皺,溫聲道:“你叫什麽名字?”


    “李……李勝兒,”那人哆嗦著,好容易擠出一句完整答句,“小人叫做李勝兒。”


    曹宗鈺點點頭,又問道:“你在後麵,可曾聽到什麽響動?大帳之中,究竟發生了何事?”看了看李勝兒,微笑道:“李勝兒,你不要怕,隻要你把知道的都說出來,我便可帶你迴城,免了你的徭役。”又沉下臉,道:“記住,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說出來,不得有遺漏,也不得添油加醋。”


    李勝兒身子慢慢停止了抖動,大起膽子,飛快地瞟了曹宗鈺一眼,心頭鎮定了些,舔舔嘴唇,迴道:“小人遵命。今日一大早,小人起來燒水,索將軍早起要飲茶,小人需得一早燒好水備著。一壺水還沒燒開,就聽到索將軍在前麵升帳,說是有人持了使衙兵符來調兵,宣了五位指揮使進帳議事。小人燒好茶,卻不敢打擾,隻在後麵侯著。指揮使到了之後,不知怎得,卻有好幾個人,與索將軍爭執起來,小人隻聽到他們說什麽‘兵符’‘調令’‘剿匪’,其中還有一個從沒聽過的聲音,他一說話,就有好幾個指揮使附和讚同。索將軍似是十分生氣,拍著桌子大聲吼起來,我在後麵,都能清清楚楚聽到他說,‘不管你們說上天去,今日沒有使衙調令,一兵一卒不得出大營半步。’那個陌生聲音就笑起來,他笑的聲音十分古怪,聽得我心頭發毛,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說,他說,”


    說到這裏,牙關打戰,兩眼直愣愣地瞪著前方,聲音又開始發抖,“他說,侯爺有令,今日這沙州大營,一兵一卒不得留下,全數即刻開赴鹽澤剿匪。若有違者,當斬無赦。他剛一說完,索將軍就發出一聲慘叫,我嚇得手腳都軟了,癱坐在地上,正好這時候起了大風,門簾被吹了起來,我,我就看見,”一張臉扭曲著,聲音漏了氣,顫巍巍地,“顧……顧指揮使,把一根長矛紮……紮進了索將軍的心窩子裏,索將軍慘叫著,朝前一伸手,抓住了顧指揮使的腰帶。”


    “這根腰帶,便是姓顧的?”曹宗鈺攤開手,露出那一截金色腰帶。


    李勝兒就著曹宗鈺手中看了一眼,像是被火燙著一般,忙又低下頭去,“正是,是顧指揮使的腰帶。便是這樣又長又細,黃閃閃的。”


    曹宗鈺又問道:“其他幾位指揮使,是否也帶了一樣的腰帶?”


    李勝兒拚命迴想了半晌,遲疑道:“好像是有,小人當時害怕,不敢多看,這個,這個,記得不太確切,不敢隨口誆騙世子。”


    曹宗鈺點頭:“很好。姓顧的殺了索將軍之後呢?”


    “顧指揮使迴頭就對一個人說,現在沒人礙事了。我這才看到,這個人是個生麵孔,而且,而且,居然是個胡人,瘦瘦高高,活像個竹竿,身上也有根這麽亮色的腰帶。那胡人說,即刻行事,不得耽擱,倒像是五位指揮使的上司,指揮使也肯聽他的話,立刻就出去了,我聽到外麵鬧哄哄的,到處都是傳令兵來迴跑動,大聲傳令的聲音,有人吹響號角,四下裏馬兒跑起來,地皮都在震動,過不了半個時辰,軍營裏就全靜了下來。我也不知道他們走完了沒有,也不敢出去,就找了個地方躲著,隻想著等天黑了,我再抽空摸迴城,給大人們報信。就被這位將軍給找了出來。”


    他說完之後,一時沒有人說話,大帳之內一片安靜。眾侍衛聽了這等悖逆荒謬之事,人人眼睛大睜,不住搖頭,滿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


    五個指揮使,協力同心,刺殺主將,聽命胡人,這自是赤裸裸的謀逆,罪在不赦。可問題是,他們圖個什麽?指揮使的妻兒老小,此刻都還在敦煌城中,究竟是什麽了不得的好處,能夠說動他們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毫不體恤家中數十條人命?


    曹宗鈺迴頭看著手下帶來的侍衛,這是今晨歸義侯親自點的侯府親兵,共有十五人。


    曹宗鈺眼光掃過來,十五名侍衛均不由得一凜。


    世子這眼光,可頗有幾分不善。


    曹宗鈺抬手一指左邊,淡淡道:“你們五人,解開衣襟。”


    五人頓時明白,世子這是有了猜疑之心。當即解了鬥篷,鬆開衣襟,驗過腰間並無異樣事物,方才原樣係上。


    曹宗鈺將他們分作五個一組,前兩組都無異常。到得最後五人時,其中一人麵上肌肉不斷抖動,一雙手緊緊攥著衣領,半天沒法解開。另四人都已穿好衣服,他兀自跟個木頭似的站著。


    其餘諸人此時已迴過味來,手按刀柄,刀身出鞘,目露兇光,團團將他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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