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達離開以後,三人打轉侯府。此時天色尚早,一路之上,街麵寬廣,少有行人。


    晨間霜風甚是淒緊。安舒裹緊狐裘,長長茸毛拂在臉上,略感溫和,不由得多蹭了蹭,方皺眉問道:“義烈祠墓下已空,城中祆教也未見動靜,我實是想不明白,大祭司此番想要卷土重來,究竟能於何處著力?”


    “大小姐貴人多忘事。昨夜兵符失竊,便必定是大祭師手筆。”


    安舒不理他嘲諷,徑直說道:“他拿了兵符能做什麽?若要調兵,還需節度使衙門的調令。便是他神通廣大,弄來調令,難道還能讓歸義軍調頭攻打敦煌不成?他需不是失心瘋。”


    見曹宗鈺不說話,問道:“你在想什麽?”


    曹宗鈺眉頭深皺,緩緩道:“我在想,我們對大祭司的判斷,從一開始便誤入歧途。”


    “誤入歧途?”


    曹宗鈺點點頭,朝張隱岱問道:“張主事,在職方司看來,尋常人等若想要起事造反,最重要的是什麽?”


    張隱岱答道:“自是錢糧兵械。於大宗糧食買賣、生熟鐵交易事項,本朝雖不一概禁絕,但也設有專門機構,予以審查。更不用說武器兵械,非持朝廷特許令狀,民間不得擅造。”


    他話中沒有提到的是,職方司對這諸種交易情報,曆來便十分關注,暗中派人予以收集。


    二十多年前,便因某地有人持續小規模購進糧食,引起職方司懷疑,最終查出地下會道門打算聚眾謀反的驚天大案。


    曹宗鈺卻搖搖頭,“錢糧兵械,固然重要。但首要是聚人。若是無人可用,便是糧草成山,兵械滿庫,也是空事。是以尋常人等造反,最關鍵的,便是要募集人馬。”


    “大祭司卻不需要人馬。”安舒眼中亮光一閃,開始明白曹宗鈺的意思。


    “正是。是以我們平日慣用的防範措施,此次全盤落空。我們審查城中祆教徒,摸清其結構成分,費心勞力安插探子,結果一無用處,白白浪費人力。”


    張隱岱皺眉盯著他:“世子的意思是?”


    “張主事,大祭司是我們以前從未碰到過的敵人。”曹宗鈺道,“他既不需招兵買馬,也不需錢糧補給,甚至也無需下屬輔助。妙達可在他手下來去自由,大祭司對他的忠誠度也漠不關心,這隻能說明一件事。”


    安舒輕聲道:“他自己一人,便可是全部。”晨風吹進毛領,透體冰涼,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不錯。妙達也說過,大祭司現在自身便是燧香。”曹宗鈺沉默一下,緩緩道:“恐怕我們現下不能把大祭司當作凡人來看待。”


    “不當凡人?難道還當他是妖魔鬼怪,神佛仙人?”張隱岱甚覺荒唐,譏笑道:“職方司曆來隻在凡間捉賊,上未曾探過淩霄殿,下未曾見過閻羅王,實是手生得緊,還望世子不吝傳授經驗。”


    曹宗鈺苦笑道:“張主事說得不錯,我眼下也隻能確定過往手段一概無用,但究竟要怎生應對,我也是茫無頭緒。”


    “倒也不是毫無頭緒。”安舒忽然道。


    曹宗鈺看向安舒,見她眼眸中晶光閃爍,似是有了主意,不禁好奇問道:“你想到什麽?”


    “大祭司是燧香,然則燧香究竟是什麽?我們在地堡之中,雖領教過燧香的各種神異,但種種關節,仍如霧裏看花,並不分明。燧香如何起作用,神通幾何,有何限製,有何禁忌,世間有無克製之物。若能把這些問題一一了解清楚,應對這一般的大祭司,倒也不是全無把握。”


    曹宗鈺的眼睛也亮起來,嘴角浮起微笑:“吐蕃殘卷?”


    “不錯,”安舒含笑點頭,“所以當前要務,便是趕緊找到精通吐蕃古文字的人,我們好好看看,這殘卷之中,究竟記載了些什麽內容。”


    張隱岱看著他二人,神情古怪:“你們要找精通吐蕃古文字的人?”頓了頓,緩緩道:“鄙人不才,恰好對此略有研究。”


    ————————————————————


    三人剛進侯府大門,便有下人在門口迎候,請世子與大小姐直接去侯爺書房敘話。職方司張主事如有空暇,也請一路前往。


    老子發話,曹宗鈺隻好乖乖聽話,也來不及迴南院洗漱更衣,硬著頭皮,頂著一身酒氣去了書房。


    安舒卻一口迴絕,隻道自己夜間被人驚擾,走了瞌睡,此時未免神乏體倦,不堪久坐。侯爺若有事相詢,則一應事情,均以曹宗鈺迴話為準,她別無二話。隨後徑直迴了棲梧庭。


    張隱岱急於親眼一見安舒所說的吐蕃殘卷,且無意介入歸義侯父子之間,也婉言相拒,隻說另有要事,改日再登門討教。便隨安舒而去。


    歸義侯書房。


    歸義侯坐在榻上,就著一張矮幾吃早餐,見兒子進來,停了筷子,上下打量兩眼,皺眉道:“家裏出了大事,為何你卻夜不著家,跑去喝酒?”


    “父親息怒,兵符被盜一事,兒子昨晚已經即刻傳令下去,閉鎖城門,加強偵緝。至於飲酒,”頓了頓,道,“乃是一位故人即將遠遊,兒子與張主事都與他有些交情,故此相約為他餞行。”


    “被盜的兵符乃調遣沙洲大營所用,你既知要派人通知節度使衙門,為什麽不命人快馬飛報沙州營房?”


    曹宗鈺垂首道:“兒子處事不明,思慮不周,懇請父親責罰。”


    歸義侯看著他,半晌之後方冷冷道:“你哪裏是思慮不周,你是想得太多。日前在瓜州,我不過氣頭之上,訓斥你幾句,你便生了外心,生怕我猜忌於你,處處小心避嫌。”


    曹宗鈺心頭一震,抬起頭來,抗聲道:“父親冤枉孩兒。兒子不過是覺得,沒有府衙的調令,賊人便是拿了兵符,也生不出什麽事來,方才不願驚擾軍營。”


    “灘頭村一事,你又如何解釋?”歸義侯淡淡道,“你既有以淫祠換書館的想法,為什麽不與我商議,反而直接當著眾人之麵予以宣揚?你是打算將軍?”


    “兒子不敢。”曹宗鈺腦海裏快速運轉,最後選了最安全的說辭,恭聲道,“兒子也是迫於當時形勢,突發此想,並沒來得及仔細考慮,順口就說了出去。迴來的路上,兒子心裏便十分後悔,上次在與父親商量時,原該早些想到此議,也好提前跟父親請示。”


    歸義侯臉色緩和下來,搖頭道:“你若是那日提出來,我氣頭之上,多半是聽不進去。”指了指對麵,道:“你還沒吃早餐吧?坐下與我一起吃。”


    曹宗鈺坐上榻,見自己麵前早已擺好一副碗筷。案幾上數樣吃食,皆是自己小時愛吃之物,手指一動,鼻腔微微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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