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城的時候,安舒一路上都冷著臉,一言不發。


    曹宗鈺知她在氣頭上,心情複雜,也不敢多言。迴了侯府,安舒徑直往棲梧庭而去,曹宗鈺送她進了院子,方迴南院更衣。


    此時已是傍晚,廚房裏做好了安舒院子裏的飯食,用紅漆多寶食盒裝了,提到院子裏,由清菀過目。


    清菀打開食盒,一一清點完畢,依舊蓋上蓋子,正準備指派人手送過去。曹宗鈺走出來道:“不用叫人了,我正好要過去,順路帶去吧。”


    清菀怔了一下:“世子才剛迴來不久,還沒用過晚飯,這就要過去了嗎?”


    “你多放兩個菜進去,我陪大小姐一起用餐。”曹宗鈺交代完,這才注意到清菀眼圈紅腫,問道:“你可是哭過?院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清菀低了頭,輕聲道:“婢子多謝世子關心。夫人院子裏失了一樣重要物事,叫婢子過去問了幾句,並無大事。”


    “什麽重要物事?”


    “夫人沒有說明,隻說是侯爺極其看重的一樣東西。”


    曹宗鈺一皺眉,淡淡道:“下次她再打發人來,你隻管迴她,南院之事,一切需秉過我才能作主,讓她直接傳話與我。”


    清菀麵露喜色,盈盈下拜:“是。婢子明白了,謝過世子。”


    ——————————————————————————


    曹宗鈺提著食盒,去到棲梧庭時,便見大門關著,阿寧坐在門外的石階上,用裙子兜了一堆還沒完全變黃的梧桐樹葉,一片一片撕爛,用力扔出去,一張小臉滿是忿忿之色。


    “阿寧在生誰的氣麽?”


    阿寧被他話音嚇了一跳,從地上彈起來,樹葉落了一地。見是曹宗鈺,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原地,踢踢腳跟,道:“世子怎麽這時候就來了?小姐還沒吃飯呢。”


    正好就看見曹宗鈺手裏的食盒,不禁詫異:“怎麽是世子親自送來?”


    曹宗鈺笑道:“你還沒迴答我的問題呢,你在跟誰生氣麽?”


    “沒有。”阿寧答得飛快,就是一張臉蛋仍是氣鼓鼓的。


    “阿寧。”曹宗鈺扯長聲音又叫了一聲。


    阿寧偷覷了他一眼,方挫敗地道:“小姐叫我們不要跟你說。”


    “你告訴我,我不告訴她。”曹宗鈺一本正經地道。


    阿寧想了想,決定相信他。頓時放心大膽地生起氣來,眉頭擰緊,鼻子皺起,怒道:“今日夫人把我和阿冉、莉澤爾,便連塔塔兒都叫了過去,說是有什麽鬼玩意兒不見了,要我們幫忙找找。我們連棲梧庭的大門都沒有出過,怎麽可能知道她掉了什麽東西,更不可能知道在哪兒了。她來問我們,是什麽意思?”


    曹宗鈺有點不敢置信:“她連你們院子裏都叫去問了?”


    “不止我們院子,全家人都叫去問了。我們去的時候,正碰上落梅閣的人出來。我們走的時候,又聽她叫人套了馬車,說是今晚要迴陰家過夜,順便在那頭找找。”


    “你們小姐怎麽說?”


    “小姐說,以後誰來叫都不準去。誰若是不長眼去了,就不用再迴棲梧庭。若是有人敢用強,準我直接動手,殺傷在所不計。”


    曹宗鈺含笑點頭道:“你們小姐說得十分在理。你照她說的做便是了。”


    ——————————————————————————————


    曹宗鈺走進院子,見安舒正半側身子,坐在八角涼亭的廊椅上,頭伏著欄杆,下巴放在手背上,半閉著眼睛。長發垂落下來,阿冉拿了棉斤,替她擦水,顯是剛剛沐浴過了。


    曹宗鈺走過去,將食盒放在桌上,也過去坐了,與她麵對麵,笑問道:“還在生氣?”


    安舒也不睜眼,打鼻子裏哼一聲,悻悻道:“你記著,下次再見到那妖女,不用跟她多話,一刀結果了她,方消我心頭之恨。”


    曹宗鈺好笑:“我告訴你早走,你偏不肯。如今吃了虧,又要我替你出氣。”


    安舒睜開眼睛,怒道:“我怎知她這般……這般寡廉鮮恥,甚麽話都能說得出口。”


    曹宗鈺不說話,隻是含笑看著她。


    安舒臉上又有些發熱,不敢與他對視,轉過眼去,使勁盯著院內鋪得厚厚的一層金黃色落葉,口中問道:“今日怎麽是你送飯過來?你吃過了麽?”


    “我陪你一起吃。”


    “不要,我今天不要你陪,你迴去。”


    曹宗鈺聽她任性使氣,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好,我這便迴去。你好好吃飯,不要多想。”


    安舒咬著嘴唇,目送他起身走出涼亭,下了台階,踩著落葉,一步步徑直朝大門行去。待到他走近大門旁邊的梧桐樹時,終於忍不住,出聲叫道:“曹宗鈺,你迴來。”


    曹宗鈺轉過身,卻沒有立即過來,隻是站在梧桐樹下,默默看著她。


    天色漸暗,涼亭裏的燈籠早已點亮,光暈所及,一片朦朧碎影。梧桐葉仍在不斷飄落,曹宗鈺的影子隱在樹冠的陰影中,幾乎快要看不清楚。


    安舒突地站起身來,阿冉吃了一驚,拿著猛地抽空的棉斤發愣,便看到安舒扭頭衝出涼亭,朝曹宗鈺的方向跑過去。


    曹宗鈺連忙往前急行幾步,接住了她。安舒撲進他懷裏,將臉埋進他胸前,悶聲問道:“曹宗鈺,你為什麽不迴來?”聲音有些發緊,竟是微微帶了些哭腔。


    曹宗鈺感受到她在自己懷裏輕輕發抖,心頭一顫,雙手合圍,收緊兩人之間的距離,在她耳畔悄聲說道:“我在等你確定心意。”


    安舒抬頭看他,正好撞進他的眼睛裏去,身子一軟,縮在他懷裏,手指無意識地在他胸前亂畫:“我要你陪我吃飯。”


    曹宗鈺捉住她的手,微笑道:“好。”


    ————————————————————————————————————


    侯府門外的小巷子裏,有一輛外表平平無奇的馬車,正慢悠悠地繞著圈子。


    車上坐了兩人,卻是陰氏與黃雀兒。


    “夫人,適才丫鬟來報,世子親自提了食盒,去到棲梧庭。大小姐的丫鬟守在門口,不準人靠近。”黃雀兒說著,撇嘴道,“她院子裏若沒有甚麽見不得人的醜事,做什麽還弄個把門的門神?”


    陰氏怕冷,馬車裏雖熏了炭火,四麵布簾拉得嚴嚴實實,手裏仍抱著個半舊包漿的黃銅暖爐,問道:“一切都安排妥當了麽?”


    “夫人放心,一切都布置好了。”黃雀兒又猶疑道,“這個娜娜也不知道什麽來頭,靠不靠譜。她說今夜必能成事,就一句空口白話,甚麽憑據也沒有,婢子心裏實是不太信得過。”


    “用人不疑,姑且信她這迴。況且就算是竹籃子打水,我們也沒什麽損失。”


    “夫人別怪婢子多嘴,若要想成事,弄包媚藥灑進他們飯食裏,豈不是更利索?也不用聽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擺布。”


    陰氏撫弄著銅爐,淡淡地道:“媚藥?打哪兒弄?府裏曆來不準結交三教九流,三姑六婆等閑雜人等。就算弄了來,你知道這藥什麽性子?如何驗其效用?有沒有後遺症狀?會不會被大夫看出來?如要灑藥,去哪裏灑?南院裏頭?路上?還是棲梧庭裏?哪裏不是他們的人圍著?就算成了事,侯爺事後一追查,必能發現蛛絲馬跡,順藤摸瓜,疑到我來。我就算把世子扳倒,把自己也弄得一身騷,那又何必?何況另一位來頭更大,若是讓宮裏頭知道,我在裏麵做了手腳,隻怕我和幾個孩兒都無葬身之所。”


    黃雀兒笑道:“夫人說得是,還是夫人看得明白,現在這樣站幹岸上看熱鬧,最是舒心。”


    “不過我心中倒確實有個疑惑。”陰氏沉吟著道,“這個叫娜娜的女人,為什麽要幫我們?她想要的是甚麽?”


    ————————————————————————————


    棲梧庭的涼亭中,安舒也發出了同樣的疑問:“娜娜今日來莫高窟會我們,究竟是揣了甚麽目的?”


    此時兩人已經用完晚餐,阿冉撤了桌子,悄悄退下。


    時值深秋,敦煌夜間寒涼,安舒長發尚未完全幹透,曹宗鈺解了自己的暗紋錦緞披風,將她裹在懷裏,低下頭,輕輕吻她發鬢。


    此時聽她發問,停下來,說道:“我好奇的是另一個問題,她如何知道我們會去莫高窟?”


    “府裏有她的眼線?”安舒皺眉,歎道:“我們去莫高窟選址的事情,頭兩天府裏就都知道了。侯府上上下下幾百號人,多半有他們的教徒。難道要都徹查一遍?”


    曹宗鈺搖頭:“如今祆教並沒有被朝廷認定為邪魔外道,如太平白蓮一流。若以此為由頭,大興清查之事,傳出去恐人心惶惶。民間畢竟不同於軍中,侯府處事,更當慎重。”


    安舒點頭道:“理當如此。”


    “至於說她的目的,”曹宗鈺皺眉沉思道:“看上去,她似乎單純就是來說教的。”


    “閨中女兒的教導者?”安舒想起了娜娜自稱的頭銜。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安舒方輕聲道:“你覺得她說的那些話,究竟有沒有道理?”


    曹宗鈺微微一笑,伸手刮刮她鼻子,道:“你不是說她是妖女麽?妖言惑眾,能有什麽道理?”


    安舒從他懷裏抬起頭來,眉頭一挑,道:“你在迴避話題。”


    曹宗鈺輕輕歎了一聲,放下手,環在她腰間,把頭埋在她脖子裏,低聲說道:“安舒,你要我說甚麽呢?她在誘惑我們,你聽不出來麽?”


    “誘惑我們?”安舒呀了一聲,倏然明白過來,一絲異樣的情愫從心底騰起。


    曹宗鈺感到懷裏安舒的身軀有些發熱,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氣,環著安舒的手臂下意識收緊,終於再也忍不住,低聲問道:“安舒,她今天說的那些話,是真的麽?”聲音極輕,恍如耳語,一步之外,便再也聽不見。


    安舒自然明白他指的甚麽,臉上火燙,眼睛快速眨動,眼睫毛仿佛蜻蜓翅膀一般,上下扇動,過了好一會兒,方嘟噥道:“我拒絕迴答。”


    曹宗鈺喉嚨發幹,壓低眼睛凝視著她,聲音暗啞:“我能把它理解為一個是字麽?”


    “當然不能。”安舒眼睛飛快地看向別處,快速迴答:“我說了,我拒絕迴答。你也不準再問。你是正人君子,要懂得非禮勿聽的道理。”


    曹宗鈺胸腔裏發出一陣沉悶的笑聲,搖搖頭,苦笑道:“當你在我懷裏的時候,當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想吻你的時候,你跟我說正人君子?安舒,你當真?”


    安舒轉過眼睛看著他,滿眼裏都是笑意,口裏發出輕聲警告:“你都說了,娜娜在誘惑我們,難道你要遂她的意?”


    “誘惑我的不是她,而是你。”曹宗鈺歎息著,複又看著她,說道,“安舒,我很高興。”


    “高興?為什麽?”


    “因為,”曹宗鈺嘴角慢慢露出微笑,眼睛裏閃著光,“我知道,你也在渴望我,一如我渴望你一般,別無二致。我終於相信,你也愛我,如同我愛你一樣,毫無保留,義無反顧。”


    毫無保留,義無反顧。


    這八個字讓安舒瑟縮了一下,臉色微微發白。再次說話的時候,聲音刻意保持一種冷淡:“我若是毫無保留,現在我們應該在房間裏纏綿,而不是在涼亭裏吹冷風。我若是義無反顧,就不會想著要嫁人。曹宗鈺,不要把我想象成我不是的那種人。我遠沒有你說的那樣勇敢無畏,正相反,我很自私,凡事優先考慮自己。”


    曹宗鈺緩緩搖頭,道:“安舒,不是這樣子的。你不是自私,隻是自保。”


    “自保?”


    “這世道要求你們女子守貞,否則就會名譽掃地,自絕於人;這世道要求你們女子必須嫁人,否則你們便終將一無所有。財產,地位,權力,全都取決於你們的婚姻。”說到這裏,他聲音沉重,


    “安舒,當你愛我的時候,你從來不是站在與我同樣的起點。我是男人,就算有人指責我違反倫常,大不了也就是失去世子之位,甚至隻要我想,我仍然能娶妻生子。你卻會失去一切。安舒,自私的人是我,不是你。”


    安舒看著他,良久良久,眼睛裏似是嵌入了整個星河,璀璨奪目。最後,她微笑著說,“我們非得要爭著認領這個自私的名頭麽?”


    曹宗鈺也不禁笑起來,額頭輕輕蹭蹭她的額頭,柔聲問道:“所以,問題該是這樣子的:若是我能娶你,你是否願意嫁給我?若是女子也與男子一樣,可以任意歡愉,而不用擔心後果,你是否願意與我,與我……”


    “若是你可以娶我,”安舒閉上眼睛,似是在想象這種情況,嘴角露出笑容,聲音輕得像做夢,“我會告訴太後皇上,天上地下,四海列國,我非你不嫁。若是不用擔心後果,我……”


    她驀然睜開眼睛,望著曹宗鈺,輕聲說道,“我想要你,我想每個清晨都在你的懷裏醒來,每個夜晚都在你的懷裏入睡。甚至,甚至,”咬咬嘴唇,顫聲道,“就像娜娜所言,我想要與你歡好,想要你,而不是別的任何人,撫摸我,取悅我,滿足我。”


    不等她說完,曹宗鈺已經低下頭,猛烈地吻住了她。這個吻代表了一切說出來的,沒有說出來的渴求,從心底裏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想要彼此擁有的欲望。


    當他們的嘴唇終於彼此分開,安舒的眼睛已經被欲望染成墨色。她用力拉過曹宗鈺的腦袋,貼在他耳邊,說道:“曹宗鈺,我改變主意了,抱我去房間,現在。”


    曹宗鈺一瞬間屏住了唿吸:“你確定?”


    “我知道我在做什麽,”安舒的聲音有著與她眸色不相稱的冷靜,“我未來的夫君,不管他是誰,多半已有了好幾個通房丫頭,甚至娶了姬妾。我為什麽要為他守貞?至少現在,我能為我的身體作主。而它告訴我的是,它想要你,瘋狂地想要你。”


    曹宗鈺深吸一口氣,再不多話,站起身來,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大踏步朝房間走去。


    ————————————————————————————


    咚!咚!更夫打更的聲音傳來,一把破鑼嗓子扯得長長的,盡力吆喝著,“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黃雀兒的腦袋如同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本來已經快要睡著,此時一下子驚醒過來。


    對麵正合目假寐的陰氏也驟然睜開眼睛,


    “是時候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照遠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鬆下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鬆下鹿並收藏明月照遠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