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舒微微一笑:“是呀,任誰都覺得這是樁蝕本透頂的買賣,斷沒人肯信,也沒人肯應的。可是先帝卻欣然允之,甚至迫不及待地催他施法。”


    “今上為皇子時,頗遭先帝厭棄,從出生時起,十數年未曾得先帝召見,隻能與母親、孿生妹妹在後宮自生自滅,連正經名分都沒有。此事不算秘聞,內外多有所知。”


    “朝中諸臣沒想到的是,先帝對此子的厭棄,竟是到了這等地步,不惜拿他的命,來換那虛無縹緲的泰山府君的允諾。”


    “先帝僅剩此子,若是就這般稀裏糊塗地斷送了,立時便要動搖國本。”


    “當是時也,這頭政事堂諸位相公率領群臣向晚入宮,跪於大殿外苦諫,那頭樞密院先斬後奏,命步軍都指揮使帶了人馬,闖入那術士施法之地,將他立斬於刀下。”


    “樞密使與這位都指揮使捧了人頭,直接去了先帝居所,伏地祈死。”


    “先帝見人都死了,再是怒火滔天,也於事無補。何況王相公當時直言相諫,這術士連自己的命都換不來,如何能換別人的?方才息了此事。”


    “隻可惜了樞密使與步軍都指揮使兩位大人,罷官奪爵,徙三千裏,去了漠北。”


    “今上即位之後,欲召他們迴朝效力,卻隻有都指揮使一人生還,樞密使程大人年老體衰,禁不起酷寒,已經歿在黑水白山之間。”


    “今上感念其德,大加追封,榮諡文正,恩蔭子孫輩數十人,可謂備極哀榮。”


    泰和十八年這場紛擾,曹宗鈺自是有所聽聞。如今聽安舒冷冷說來,想到她與先帝、今上的關係,心中暗暗歎息。對她此時忽然提及此事的用意,隱隱有所明了。


    安舒講完故事,凝目瞧著他,一字一句問道:“如果先帝知道有這塊石頭,這故事會如何發展,你可曾想過?”


    “今上不是先帝。”


    “今上的皇後也於兩年前因病薨逝。”


    “今上後宮眾多,斷無先帝深情。”


    安舒搖搖頭:“你還以為,這隻是事關感情?”


    曹宗鈺張開口,本想要說什麽,心中忽地如敲響洪鍾大呂,一道靈光閃過,來不及思索,脫口而出:“不死之身,萬世皇權?”


    安舒不待他說完,已經迅速伸手捂住他嘴,待他平靜下來,方才移開手,看著他,凝眉道:“你現在還想要去挖那石頭麽?”


    曹宗鈺渾身冷汗,如漿而下,呆立半晌,方苦笑道:“為何你能想到,我卻想不到這點?”


    “因為你常在太學,而我久處宮中。皇宮,終究是與別處不同的。”安舒說完,不知道想起什麽,神情黯然。


    曹宗鈺皺眉想了一會兒,道:“我雖不去挖它,但李允順,張隱岱等人都是知情人,他二人若是說出去……”


    “李允順好辦,一來咱們可叮囑他不要多言,另一方麵,他向來愛說大話,便是一時說漏了嘴,隻要咱們不認,也不會有人信他。張隱岱倒是棘手,”


    安舒蹙起眉頭,不情不願地道,“我最近找個時機,見他一麵吧。他不是蠢人,這裏麵的利害關係,應當能分辨清楚。”


    曹宗鈺默然半晌,委實想不出其他辦法。他自己諸事繁多,極難抽出時間。且張隱岱與他,雖經患難,關係卻說不上多好,這裏麵牽涉到的,又是大犯忌諱的事,以安舒的身份去說,確實更為合宜。


    隻好點點頭,又思索道:“也要防著那些祆教薩寶去挖掘。我明日派一隊士兵,以防範馬賊的名義,駐防陽關烽燧。一有動靜,可當作裏通馬賊,就地格殺。”


    默思一會,又苦笑著歎道:“不過,常言說得好,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我們在這裏千思萬想,千防萬防,那石頭總還是在那裏。保不準哪一天,或是明年後歲,或是百年千年,總還是會被人發現。”


    安舒笑道:“我們也隻能顧眼下,哪管得了百年千年?千百年之後,這天地之間,究竟是何種光景,未為可知。彼時還有沒有大周,有沒有中華,甚或,還有沒有你我這樣的人,都難講得很。你也忒想得長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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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舒迴到房間,見阿冉一人守著燭火,伏案打盹,心中歉然,緩步上去,輕輕搖醒她,道:“你們這兩日想必也不好過,你也早點去休息,今晚不用守夜。”


    阿冉被她搖醒,站起身來,揉揉眼睛笑道:“下次小姐再要去送世子,阿寧怕是怎麽也不肯了。這一送送了大半個時辰,我們都以為小姐送了世子去南院,世子又送了小姐迴來,這般來迴個幾次,不知什麽時候是個終了。阿寧抵不住,方才去睡了。”


    安舒有點不好意思,微笑道:“你怎的不跟她一起去?我今晚沒什麽事,不用等著我的。”


    “婢子有事,想跟小姐私下稟報。”


    安舒見她神色嚴肅,好奇道:“你說,我聽著呢。”


    “塔塔兒跟我說,這兩日來院裏灑掃的仆人,以為他聽不懂漢話,自顧自聊天時,說了許多涉及大小姐和世子的閑話。塔塔兒學給我聽了,很是悖逆不經。”


    安舒笑容漸漸沒了,嘴唇緊抿,默然不語。


    “小姐可要我稟明侯爺夫人,教訓一下她們?”


    “不用。”安舒淡淡地道,“流言而已,我們在京中時,見識得還算少麽?接下來幾日,世子不在家裏,府上要忙著接待各路公主小姐。你且看著,到時候一定會有新鮮出爐的談資,充分滿足她們說閑話的樂趣,保管她們轉頭就會忘了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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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氏使人來叫清菀時,已過了子時。清菀臨行前,特地到曹宗鈺內院查看了一番。曹宗鈺房裏已熄了燈,想是已經安歇。


    守夜的小廝見她來了,忙要起身見禮,被她按下,悄聲問道:“後屋裏燒水的人可都安排好了?世子半夜醒來,若是少了熱水,我明日可是要報王大娘的。”


    那小廝也壓低聲音笑道:“姑娘隻管放心,都已安排下了。那昆侖奴自願替世子燒水,這些日子,可都偏勞他了。”


    清菀笑道:“你們也不要太欺負老實人,他可是世子和大小姐都看重的。要是被欺負得緊了,隨便在哪位麵前告上一狀,你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那小廝連忙聲辯:“小的們哪有這種黑心腸?實在是他自己願意的。”又道:“姑娘怎麽還不歇下?明日世子要去瓜州大營,姑娘不也要早起打點?”


    清菀笑道:“原本要歇下了,夫人傳我迴話,這不就順路過來,囑咐你們幾句?”


    話已帶到,不再多留,出了院門,會同陰氏身邊的陪嫁丫鬟,名喚黃雀兒的,一起前往陰氏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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