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大祭司隻是皺眉緊盯著她,嘴角抿成一條直線,不肯迴答。


    她歎了口氣,幽幽道:“我初見你的時候,你還隻是小孩,大人們逼你做祝禱,你不肯,便偷偷溜到沙丘玩耍。那日我正好肚子餓了,出來捕食,碰見了你。我原本想吃你的,可你很聰明,懂得用石頭逗我玩,又喂我吃牛肉,我便不舍得吃你了。那段時間,你每天都會有新鮮的遊戲跟我玩,有新奇的事物喂給我。每天跟你相會,是我最期待最快樂的時辰。”


    大祭司臉色大變,失聲道:“你……你是……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聲音顫抖,眼角急劇跳動,竟比安舒等人初見死卒時還要驚恐。


    “曹安康”望著他,火光照著她的眼睛,便如盛滿哀傷的湖泊,哪怕隻是微微一點蕩漾,都能溢出無法抑製的淚水。然而她終究沒有哭出來,反而笑了下,反問大祭司:“你問我怎麽可能?我也不知道呀,我不過隻是一隻野獸,被人馴化了,成了他唯一的朋友——這是他告訴我的,我其實也聽不懂人話。我隻是喜歡跟他在一起,陪他玩耍嬉戲。在他被大人責罰而哭泣時,舔掉他的淚水,露出肚子讓他撫摸,在寒冷的沙漠之夜裏,用我的毛皮緊緊依偎著他,讓他不至於凍暈過去。”


    她——或者更應該稱為“它”,它的聲音如此溫柔,充滿深深的眷戀。大祭司的臉色卻越來越慘白,眼珠子轉了好幾圈,盡量鎮定住自己的聲音,柔聲說道:“你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這一輩子唯一的朋友。”


    “是麽?”它微微抬高了聲音,一雙已經變得碧綠的眼眸凝視著大祭司:“所以你邀請我來你的地堡,設了陷阱,把我關起來,讓我與這怪石頭朝夕相伴?”


    大祭司搖搖頭:“不是我,那是大人們的意思。我不想這樣做的,我事先也不知道他們的計劃。”


    它的聲音柔和下來,“嗯,我還記得,小小的你,又哭又鬧,發狠咬人,求著大人們放了我,卻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你說話。他們隻是把你關進黑屋子,讓你背幾百遍《阿維斯塔》。你就大聲地讀,大聲地背,你知道,我耳力極好,一定能聽到你的聲音。隻要能聽到你的聲音,我就沒那麽害怕,沒那麽痛苦了。”說到這裏,它停頓了一下,開始輕輕顫抖,發出夢囈般的聲音,“可是,真的很痛呀,呆在那塊石頭旁邊,就像無數條蛇爬進我的腦袋,吮吸著,啃咬著,攪拌著,摔打著,我每天每天都痛得隻能尖叫,叫得嗓子都啞了,也沒人理我。關我的屋子不知道做了什麽手腳,隻能聽到外麵的聲音,裏麵的聲音怎麽也傳不出去。你從來沒有聽到過我的尖叫聲,是麽?”


    “沒有,我向光明神發誓,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你的尖叫。如果我聽到了,我一定會想辦法放你出去。”


    它沉默了一下,輕聲笑了起來,笑聲裏包含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歎:“小哈沃什,小哈沃什,依然是這般不虔誠的小哈沃什,隨隨便便就用神靈的名義撒謊,也難怪你小時候會被大人責罵啊!”


    大祭司憤怒地反駁:“我沒有撒謊!我真的沒有聽到你尖叫!”聲音尖銳高亢,似乎迴到了當年做小孩的時候。


    “你確實沒聽到我尖叫,可你長大了,成了大祭司,所有的人都要聽從你的命令,你卻再也不想放我出去了。”這句話是輕輕柔柔說出來的,一旁靜聽的安舒等人卻不由自主心生寒意。


    “你再也不想放我出去啦!”它再次重複,聲音慢慢變得愁苦,“你開始總結大人們的經驗,發現隻有我最痛苦的時候,凝結出的燧香才最能迷惑人,最能製造幻境,最能賦予死人神識。每次我逐漸熟悉那塊石頭帶來的痛苦,你便把我關到別的地方,讓我遠離那石頭。三天以後——三天,你試過很多次,最終確定三天是最適當的間隔——三天之後,你再把我放迴此處,讓我重新經曆一次那遠比死亡更可怕的痛苦。這些年來,你獲得的燧香越來越多,越來越好,以至於你有了更大的野心。可你從來沒曾發現,那隻小小的野獸,如今已經長大了,借著怪石的力量,它有了自己的思想,它開始明白什麽叫做痛苦,什麽叫做折磨,以及,什麽叫做——背叛。”


    最後兩個字輕如耳語,大祭司聽來,卻似巨鼓轟鳴,驚得跳了起來,嘶啞著聲音道:“我沒有——不是,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已經有了人的意識。”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嘶聲喊道:“你若是告訴了我,我一定不會再把你當獸類看待,我一定會放了你……”


    “哈沃什,哈沃什,”它輕輕叫著大祭司的名字,緩緩搖頭,“你心裏知道的,對不對?不會有什麽區別,要是有,也隻是你會用更暴烈的方式對待我,你會捆住我,毒打我,折磨我,直到我放棄自己的意識為止。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你們在一千多年的時間裏,俘獲了眾多我的同類,用盡各種方法,囚禁,逼迫,傷害,殺戮,以至於到了今天,沙漠中再也見不到噬元獸了。我是世界上唯一僅存的一隻,是你們時隔數百年重新發現的一隻。”


    “隻是這一次,這隻小小的,愚蠢的噬元獸,竟然跟你建立了感情。是你讓它知道了陪伴與快樂,知道了信任與在乎,所以,當失去這一切的時候,它才會如此憤怒,如此絕望!”


    它的聲音漸漸升高,像是一張拉滿的弓弦,不停發出擦擦異響。


    大祭司目露兇光,拔出腰間彎刀,不聲不響朝它心髒位置疾刺。


    張隱岱從暗影中衝出,揮刀架住他。出人意料的是,大祭司不跟他拚力氣,反而即刻收刀,一個翻身,向後縱躍,擇路而逃。


    他身後,正是曹宗鈺前往探查的暗窟。此時徐徐升起一道鐵門,門後一片暗黑,什麽也看不清楚,隻有一對綠幽幽的眼睛漂浮在半空中。


    大祭司翻身逃跑,正好與這對眼睛迎麵相遇。


    安舒等人眼前一花,還沒看清究竟,就聽得大祭司一聲慘叫,徑直飛出三尺開外,重重跌落,那聲音聽得李允順都心頭一顫。


    那雙綠眼睛也瞬間移到大祭司上方。眾人這才看清,大祭司胸口上蹲坐著一隻野獸,通身漆黑發亮,頭顱似虎,身長似狼,形狀甚是奇特,想來便是其自稱的“噬元獸”了。


    曹安康似是被抽離了意識,瞬間暈倒過去。張隱岱便在她身邊,連忙伸手接住。


    噬元獸看了她一眼,獸類不會說話,這一眼所表露出的感激之情,卻比言語更為真誠。


    曹宗鈺此時也已迴來,站在安舒身邊。噬元獸的目光一一掠過他們,最後微一點頭,神情莊重,似在致謝。


    幾人來不及反應,世界已在眼前分裂成無數碎片。瞬息之間,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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