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曹宗鈺這句毫不客氣的評價,大祭司倒並不生氣,反而臉上露出自矜之意。


    隨手一揮,取過金樽在手,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方才懶洋洋道:


    “你就是曹宗鈺?你的識見,也不過如此,可見是個庸人。這世上庸人萬千,我可沒這個閑工夫,去跟他們討論天地間的至理。”


    “天下萬千庸人都能看到的結論,閣下卻偏要視而不見,豈不是愚不自知,連庸人都不如?”曹宗鈺倒不以他的輕慢為忤,仍然氣定神閑。


    大祭司冷笑一聲,傲然道:“我要做的大事,我要建立的功業,在凡夫俗子看來,自然是荒謬可笑,便如同在流沙上修築宮殿,用流水縫製衣物一般。


    以他們的智慧,哪裏能夠知道,萬物造化之神奇,神的靈光又有多麽玄妙。就連你們奉為圭臬的天命,在我看來,也不過是唾手可得的東西。我若成事,天命便是我,我就是天命。”


    他這番話語,讓曹宗鈺微微皺了皺眉頭,迴頭與安舒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心中凜然。


    大祭司如此狂妄,手中必有倚恃,卻不知究竟是什麽?


    大祭師坐在地上,身姿懶散,看著他的目光卻十分冷酷,顯然不會透露更多。


    曹宗鈺心中此時已列出了數種應對方式,見了他這番傲慢姿態,遽下決斷,務必正麵掠其鋒銳,直擊其意誌,以便找到他心靈上的弱點。


    當下目注大祭師,含笑問道:“不論閣下所謀,是否有任何可能性。這番豪情壯誌,總是令人欽佩。隻是,閣下所想要複的國,究竟是哪一個波斯國?你自己可曾想清楚?”


    大祭司愕然,皺眉嗤道:“你在說什麽蠢話?”


    曹宗鈺笑容一收,冷冷地道:“你連你自己國家的曆史都一無所知,居然在這裏妄談什麽複國,我竟沒見過這般荒唐可笑的事。便是村莊裏的三歲孩童,都比你多知些事理。”


    對他這個荒謬的指控,大祭司一時之間,都不知該從何反駁,愣了一下,方才故作寬容地笑道:“你是個異教徒,又是個異邦人,居然敢對我國曆史指手畫腳,倒是勇氣可嘉得很。可惜,一樣是一無所知的蠢材庸人,我便是將我國曆史說與你聽,你又能聽出什麽名堂出來?”


    曹宗鈺淡淡道:“無非便是波斯王書所記載的內容,我如何不知?”


    大祭司倒是驚訝了一下,興致勃勃地問道:“你竟讀過我國王書?我倒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若照我華夏的標準,貴國這王書,庶幾難稱為史。”曹宗鈺神色比他方才更倨傲,毫不容情地評價:“紀年混亂,事跡靈異,人物便似上古神話,充斥降妖除魔之類不經之談。論其內容,近乎於山海經搜神記。論其行文,則更應類比於我國的詩三百,而不是史家確論。”


    大祭司臉色鐵青,將手中金樽重重地擱在身前銀盤之內,怒哼一聲,便待出聲辯駁。


    曹宗鈺卻不給他機會。


    他緩緩朝大祭司行去,口中話鋒陡地一轉,用悠然溫和地語調說道:“我原本隻道,這是因為貴國曆史實在短淺,乏善可陳,隻好搜腸刮肚,弄些傳奇故事來填塞。後來無意間看到一本上古殘卷,才忽然意識到,我竟是錯了。波斯之國,早在一千多年前,便已在極西之地,叱詫風雲,禦極宇內,其地域之遼闊廣大,其人民之文明開化,均不輸於彼時之華夏。”


    大祭司原本已經怒極,此時卻完全被他說的話吸引,一腔怒火早忘到九霄雲外。


    他平生以複國為抱負,自是對本國曆史文化十分珍惜。


    然而波斯王國本就不重視文字,自數百年前亡於大食以後,更加難以搜集本國史實。


    他曾親赴故國各地考察,早已察覺,有許多壯麗的建築,許多浩大的工事,許多曾經興盛一時的遺址,竟是完全找不到任何記載,卻又沉默地立在那裏,彰顯著曾經的輝煌與榮光。


    在漫長的曆史河流中,到底在這塊土地上,發生過些什麽事情,經曆過哪些偉大的王朝與君主,他竟是一無所知,心中之沮喪,實是難以承受。


    現在,曹宗鈺居然告訴他,在曆史被掩蓋的歲月裏,果真曾經有過那樣一個登峰造極的帝國,曾經有過一個他觸碰不到的古波斯。心中狂喜之情,如何能夠抑製?


    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充滿希冀地問道:“你說的這本殘卷,叫什麽名字?可能借我一觀?”


    “我說的這本書麽?”曹宗鈺此時已走到他身前三尺,站立當地,答道:


    “其名字便叫做《曆史》,乃是用阿拉伯語抄錄的上古文獻。捐獻此書的大食商人為此得了九十匹絹絲的朝廷重酬。原書當有九卷,可惜這商人手中,卻也不齊全,隻得七八九三卷。這三卷通篇所記,都是貴國與一個叫希臘的聯邦所進行的長年征戰。禮部雇了通譯,將其翻譯過來,現藏於國子監寰宇萬象樓。你若有意,可赴京城借閱。”


    大祭司臉現激動之色,放下手中金樽,站起身來,在原地來迴踱步,不停點頭,口中念念有詞:“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又朝妙達說道:“我便說,我國曆史早期,頗有晦暗空白之處,其間種種錯漏,實在讓人想不明白。今日方知,果然是文獻散佚之故,可嗟可歎,可嗟可歎啊!”


    曹宗鈺冷笑道:“閣下也莫急著往自己臉上貼金。這本戰史,雖記載了貴國的戰爭與人物,作者卻不是貴國人,而是貴國的敵人,希臘人所寫。”


    大祭司皺眉道:“希臘?那是什麽國家?我怎的從沒聽過這名字?”


    曹宗鈺故意用滿懷同情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大約是比西方大秦還要古早的上古國度吧,朝廷所征集的文獻,約有一半,都來自於彼處賢人。其文采興盛若此,必定是上古文明豐茂之地。貴國自己不重文字,不著曆史,便隻好腆顏去別國的著述中分一殘羹,找些雪泥鴻爪,卻也的確是可嗟可歎。”


    大祭司給他說得臉上陣紅陣白,曹宗鈺卻並不就此打住,反而繼續說道:“貴國連自己的曆史都一團亂麻,是以我方才請問閣下,這是承的什麽宗祧?複的什麽國?”


    再往前一步,逼近大祭司座位,冷然道:“更有甚者,閣下何不自問,爾等生長於大周之土地,食我周粟,飲我周水,爾等自己,又是何人?要做何人?究竟是做我中華之外民,還是鐵了心,要去做那塵埃灰燼的一縷孤魂?”


    妙達本就於複國一事,意誌不堅,下午被安舒一席話說得沮喪,此時更被曹宗鈺這番尖銳的質問說得心旌搖動,忍不住叫了一聲:“大祭司!”言下頗有求懇之意。


    大祭司看也不看他,隻是垂首,喃喃自語:“我是何人?要做何人?”


    眉頭緊鎖,目光空茫,顯是正與自己的意誌作鬥爭。


    曹宗鈺此時已經極為接近大祭師座位,臉上忽地閃過一絲神秘笑意,伸出手去,快如閃電地抄去大祭司放在銀盤上的金樽,口中含笑道:“多謝兩位盛情款待,我二人這便告辭了。未盡之情,來日再好好跟兩位敘過。”


    手腕一翻,杯中之酒傾倒出來,竟是一片詭異的紫紅色輕煙。


    便在這輕煙之中,大祭司迴過神來,大驚失色地看著整個幻境開始迅速波動扭曲,頃刻之間崩塌於無形。


    曹宗鈺最後所見,便是大祭司陰冷至極的眼神,在不斷扭曲蕩漾的空間中凝視著他,最後白光一閃,消失於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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