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涼的,指節所及,寒意刺骨。


    安舒收迴手,在衣衫上擦拭。


    她穿來的披風早在驚馬狂奔中丟失,騎服經了一日一夜的波折,幾乎可以稱得上襤褸了,還到處是斑斑血跡,既有隨張隱岱衝陣時濺灑的敵人鮮血,也有她自己胡亂抹在衣衫上的血漬。


    這一擦,水雖是擦幹了,卻又抹了一手猩紅,隻得又去水裏攪一攪,水中便有無數血絲蕩漾開去。


    無論這幻境是誰人構造,細節之講究,都幾可以亂真了。


    曹宗鈺將她被凍得冰涼的手拉過去,放在自己掌心裏包裹起來,一邊替她溫暖,一邊輕聲問道:“你去過江南麽?暮春時節的江南水,可是這般寒涼?”


    “我雖沒去過江南,可也聽說過,江南春暖,先是和風,繼而柔雨,江河之水,暖如溫茶。似這般寒涼的水,倒似是本地特產,斷非江南之春。“


    兩人對視,目光中均有亮光劃過。


    虛假的東西再完美,也終究是有破綻可尋。


    曹宗鈺抬起頭來,目光掠過對岸,緩緩說道:“你看到那裏的歌女與士子了麽?“


    安舒也抬眼看過去,河麵寬廣,有十來丈,自是瞧不清楚對麵眉目,然而一艘畫船,中有一女子,手抱琵琶,嘈嘈切切之聲,隔了河麵,猶自可聞。


    河岸之上,卻是兩名青衣文士,騎了高頭大馬,似乎正在側耳聆聽。


    安舒瞧著瞧著,心中升起一股極為熟悉的違和感,終於忍不住,半偏著頭,朝空中笑道:


    “先是著盛世衣衫,持衰世器物,今而又在杏花煙雨之中,安排下暮秋蒼涼。妙達妙達,你的名字卻是取錯了,一點也不通達,我以後可要叫你秒不達了!“


    曹宗鈺雖不知她在跟誰講話,卻知道她一定有自己的道理,遊目四顧,保持緘默。


    片刻之後,空中果然傳來一個清亮的男子聲音,聽上去卻頗鬱悶:“哪裏不通達了?白香山便不能在春夜裏聞琵琶嗎?我可是特意讓他們穿的春衫,一切物事,都是照春日裏的規程來的。“


    安舒笑道:“這次便是衣衫器物都對了,精氣神卻又全錯了。“


    空氣中似乎微微起了一陣波紋蕩漾,一個人從虛空中走出來,正是妙達。


    他此時沒再穿那身曲裾深衣,反而穿了一套窄袖緊身,長僅及膝蓋的暗烏色圓領衣衫,腰係金色長帶,頭上戴了平頂四角軟質小帽,腿著圓圈紋長褲,腳上穿了短靴,整個人幹淨利落,倒比他此前峨冠博袖的時候看著順眼多了。


    他手上拎了個黃銅酒壺,還貼心地拿了三個酒杯,就這樣在他們兩人身前坐下,在綠茵草地上擺好酒具,笑道:“上次在烽燧與大小姐暢談,環境簡陋,頗是遺憾。今次可不能再如此草率失禮了。“


    安舒見他擺出一副要做竟夕之談的架勢,忙道:“且慢,我們現下有事在身,可沒心情與你縱談。你先告訴我,曹安康與另一名男子現在何處?“


    妙達瞪著她,似乎被她的理所當然給驚到:“你這是,堂而皇之地跟我打聽,我教中的機密?“


    安舒“啊“了一聲,似是恍然,笑道:“我已經當你是朋友了,卻忘了你的立場,這可對不住你了。”


    妙達聽她說“朋友”二字,不覺眼睛一亮:“高山流水,知音難求。你們古人所說的這種境界,真是令人向往。我雖不能告訴你他們身在何處,不過,你可以放心,他二人都沒有性命之憂。”


    安舒迴頭看了看曹宗鈺,兩人都略微放下心來。


    妙達說這話的時候,身體放鬆,目光隨意,麵上肌膚沒有任何緊繃與不自然,顯是說的真話。


    安舒見他手持酒壺,興致盎然地斟滿三杯,皺眉苦笑:“妙達,我們此刻深陷你的幻境之中,茫無頭緒。生殺予奪,都在你一念之間。又有親友被你們困住,心實難安。你現在要與我們詩酒論交,是不是太為難人了?”


    “大小姐說得太誇張了,”妙達失笑,“甚麽生殺予奪,你當這是詛魘邪術麽?兩位大可放心,在這幻境之中,隻要兩位心神不失,我是萬萬沒有辦法,能夠傷得了兩位分毫的。”


    “是麽?”曹宗鈺笑道:“多謝你告訴我。”


    話音未落,人已欺到妙達身側,出手如電,想要擒拿妙達。


    出乎他所料,妙達竟絲毫也不做抵抗,便這般被他擒在手裏,嘴角猶自含笑,悠然道:“忘了告訴兩位,我雖傷不了兩位,兩位想要傷我,卻也是白日做夢。”


    曹宗鈺雙目中寒光一閃,口中笑道:“這卻要試上一試,方才知道。”


    拔出腰間匕首,順手在他肩上一劃,想要廢掉他雙臂。


    然而刀鋒所及,如入豆腐軟泥,毫無阻力。


    再看妙達雙肩,完好如故,就連衣服上都沒有半點劃痕。


    曹宗鈺一皺眉頭,手上不由得一鬆。


    妙達從他手中脫身而出,轉頭瞧著他,見他生得英姿俊朗,心生愛意,伸手欲摸他臉頰。


    曹宗鈺大吃一驚,連忙躍開。


    妙達也不糾纏,收迴手來,朝安舒笑道:“大小姐不僅文理通達,學識淵博,便是這選男人的眼光,也十分了得。”


    安舒給他說得麵上緋紅,含著薄怒嗔道:“你們教中之人,說話都是這般不顧禮法,肆無忌憚的麽?”


    妙達麵露不屑之色,搖頭道:“禮法?我對你們中原的詩書風流,向往得緊。獨獨對這禮法,嘿嘿,不客氣說一句,視若狗屎。便是阮籍所言,‘禮豈為我輩設焉‘?”


    複又瞧了二人一眼,嘴角露出神秘微笑:“便是二位,似乎也不見得怎麽守禮?貴中原’男女授受不親‘的古禮,我可是如雷貫耳。”


    安舒心知,他二人於禮之一節上,確實有虧,雖然情之所動,發乎於衷,實難抑製。


    但兩人確實也自恃聰明,打心眼裏沒有將規矩禮法放在心上,所慮者,不過人言而已。


    這等狂妄心思,原本是聰明人的通病,他二人自也未能免俗。


    若是再將話題糾結在這一點上,顯然是自取其辱,討不了好去。


    當下顧左右而言道:“那你要如何,才能放我們出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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