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眼之視物,在遠近各有不同。遠處瞧著明顯的事物,到了近處,卻反而極難察覺。


    兩人在烽燧上所見之異常沙地,目測為烽燧下方東南向二十來丈遠處。然而真正行到此處,卻又看來看去,無法找到哪塊地與眾不同。


    安舒心下不甘,俯下身子,仔細查看。此時月光明亮,千裏如洗,沙石反射天宇之色,隱隱透著幽藍。沙礫中偶爾有破敗的雜草,草葉枯黃幹燥,不見一絲水分。她伸手微一撥弄,草片如利器一般,輕輕鬆鬆在她手指上割出一條淺淺血痕。


    她左瞧右瞧,俱看不出任何異常,起身望向曹宗鈺,見他也是一臉挫敗。


    安舒提議:“要不我迴去了望台,從遠處給你指路?”


    曹宗鈺搖搖頭,道:“且先試試我的法子。”


    他來的時候,帶了八個兵士,並兩匹馬。安舒本不知他牽馬何意,現下卻明白了。


    曹宗鈺命兩名兵士上馬,在這附近來迴奮蹄奔跑。他單膝跪下,附耳於地,凝神細聽。


    數刻之後,他站起身來,舉手示意士卒停下馬匹,拍掉衣衫上的沙礫,朝安舒說道:“長約八丈,寬約五丈的範圍內,地麵三尺以下,有空洞迴音。”


    兩人均知這意味著甚麽,對視一眼,目光中皆有喜意。


    安舒想起一個問題,皺眉問道:“你適才讓馬兒這般來迴奔跑,也不怕打草驚蛇麽?”


    曹宗鈺笑道:“我隻怕他不驚。”


    安舒頓時反應過來,此時敵在暗,我在明。與其小心翼翼,費盡心思掩藏行跡,反倒不如示之以威,讓彼等生忌憚之心,人質的安全便能更有保障。


    隻是常人想法,總以隱藏自身為要,難有這般直道而行的膽色。


    曹宗鈺其人行事,看似溫文,實則經常內蘊殺伐之氣,頗不似書生行徑,倒更像是破陣的將軍,謀國的智士。


    安舒望了他一眼,曹宗鈺敏銳,即刻察覺她目光有異,側頭問道:“怎麽?”


    安舒心道,你要是知道我對你的評價,也不知是會歡喜還是會跳腳。此時無暇說這個,幹脆避而不答他的問題,反問道:“既然已經查到賊窩所在,接下來怎麽辦?”


    曹宗鈺想起此事,便不由惱火,皺眉怒道:“照這長寬麵積和深度推測,地下當建有浩大工程。在我敦煌地界之內,竟讓人偷摸出這諾大工事來,環衛諸營,當真該死。”


    他不敢妄評自己父親,一腔怒火,隻好撒在歸義軍環衛營上。環衛營駐紮在敦煌附近,戰時拱衛城池,平時操練新兵,巡查鄉裏。曹宗鈺將失察之責怪到他們頭上,倒也不算完全冤枉。


    此時怒也無益,曹宗鈺收斂情緒,沉吟道:“賊人在此營建地下工程,目的自然是掩人耳目。入口必然設計得極為隱秘,說不定暗藏兇險機關。歸義府中雖也有精於機關設計之士,但一時之間,卻難召來。”


    說來頗是為難,抬頭望著安舒,問道:“你可有甚麽法子?”


    若是現下找不到進去的通道,自然便隻能派人迴城裏,緊急召集相關人手趕來,但這一來一去,耽擱的時辰起碼有兩三個時辰。他嫡親妹子落於敵手,要他幹等這兩三個時辰,卻也未免太過煎熬。


    安舒知他心意,她自己也未嚐不牽掛郭曦曹安康兩人安危。此時雖無極大把握,卻也隻有硬著頭皮一試。朝曹宗鈺說道:“咱們做兩手準備。你遣人迴城,讓貴府中精研機關算數的智能之士快馬趕來,以備萬一。我先試試,看能不能算出他們營建的究竟是何工程。”


    曹宗鈺展眉笑道:“我果然沒記錯。以前便聽聞過,你是太學營建大師沈博士收的最後一個關門弟子,今日要有勞你大展神威了。”


    安舒苦笑:“若是早知道今日要靠它救命,當年我一定好好洗耳恭聽,絕不以戲弄沈師傅為樂。”


    知道事情緊急,不再說笑,正色道:“我要你幫忙。”


    “好,你但有所命,我無不聽從。”


    “勞煩你繼續施展伏地聽音的絕技,幫我探查,何處迴音大,何處迴音小,何處空洞,何處實在,何處薄,何處厚。將各處數據,報與我知。”


    曹宗鈺道:“我適才問過,你的衛隊裏麵,正好有兩個人,也於軍中習過此術。所以,大小姐座下,現有三個人可供驅策。”


    說著,迴頭叫了那兩名兵卒上來,將安舒的要求吩咐給他們。


    兩人聽明白之後,領命而去。三人將這塊空地,分了三份區域,各自負責一塊。又按安舒指示,每塊地按井字劃為九份,依次為基礎,通過石子敲擊,馬匹踩踏等方式,測聽地下方位距離。每測一份,即報與安舒。


    安舒在旁邊,揀了一塊平坦的空地坐下,伸出手去,將大塊的礫石、夾雜的古幣等物全數推開,抹平麵前沙地。


    礫石堅硬,藏於沙子之中,不乏尖利棱角,她肌膚本極嬌嫩,兩次三番下來,手掌手背,都有了數道深淺不一的傷痕。


    不遠處有胡桐樹,枝幹早已幹枯,倒臥於地,她從樹上硬生生掰下一截樹枝,用力過猛,掌心擦傷嚴重,微有血跡浸出。此時顧不上包紮,隻好胡亂在衣裙上擦一擦。


    曹宗鈺動作迅速,已經開始大聲迴報數據。


    安舒以樹枝為筆,在沙地上邊寫邊畫,心中不停默算。


    曹宗鈺等三人配合,很快便完成整個區域的數據測聽。曹宗鈺走迴安舒身邊,見她身前的沙地上寫滿各種數字,她又辟出另一塊空地,用於計算。算過一輪,沉思一迴,又搖搖頭,伸手抹去,另行寫過。如是者三番五次,遇到為難處,皺眉苦思,額頭竟有微微細汗,在月光下閃著亮光。


    曹宗鈺瞧見她的苦思之狀,自是心疼不已,此時卻也沒有辦法,隻能坐在她身邊,默默守著她。


    曹宗鈺三人測聽數據隻花了兩三刻鍾,安舒通盤計算,竟是足足用了將近一個時辰,尚未有結果。到得後來,別說她額角鬢發被汗水打濕,便是雙手,也因來迴抹平沙石之故,多處傷口滲透了沙子和血跡,被曹宗鈺強行捉住,用清水洗淨,裹上傷藥和幹淨布料。不準她再去沙石上推抹,隻準她動口,自己替她出手。


    安舒一聲不吭,任由他動手施為,目光茫然,顯然整個人還沉浸在自己的運算軌跡裏,對外界事務,反應遲鈍。曹宗鈺也不敢過於打擾她心神,隻好放開手。安舒便又低下頭來,默思運算。


    曹宗鈺一邊要擔心安康在敵人手裏,是否安全,是否跟郭曦在一起,一邊眼看著安舒如此耗竭神思,深恨自己當初為什麽要去學甚麽兵事地形總論,放棄了學習營建術的機會,以至於現在一點忙也幫不上。


    生生熬過將近一個半時辰之後,月亮已經從東方運行到他們頭頂,正是子夜時分。


    安舒終於長籲一口氣,轉頭對曹宗鈺道:“東行三十步,再南行二十步,其一;從彼處出發,西行八十步,其二;再從其二出發,北行一百步,複東行十步,其三。這三處地方,數據或有誤。你去重新測過。”


    曹宗鈺依言而行,重新報了數據,與此前兩名士卒所報,果然有較大出入。


    安舒點點頭,將曹宗鈺重新測過的數據寫上,從頭到尾,在心中完整測算過兩遍,確認再無錯漏。將手中樹枝投擲於地,歎道:“天下竟有如此奇巧之技,若不是親自測算出來,任由何人來說,我都絕不敢相信。古人有‘奪天工’之謂,誠不我欺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照遠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鬆下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鬆下鹿並收藏明月照遠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