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舒心中可惜,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如此,我便不繞圈子了。這便開門見山,請問閣下,如此大費周章,把我二人誘來此處,是有何謀劃?當不是邀我等來清談的吧?”


    “正是為了跟大小姐清談,”妙達滿麵春風,情真意切地道,“兩位小姐身份高貴,尋常人等壓根無法近身。若非用這個法子,我又怎能有這個良機,與大小姐如此言笑盡歡?”


    安舒心中警鈴大作,她怎的覺得,這妙達似乎目的與她一樣,竟也在極力東拉西扯,拖延時間?


    若說她是為了等郭曦迴來,這妙達又是在等什麽?


    想到郭曦,目光裝作不經意間,掠過那方窗孔,見日影已經西斜,不知郭曦究竟能不能如他所言,及時趕迴。


    心中雖然忐忑,卻不敢流露分毫於外,反而輕笑一聲,道:“今次我認得你了,你若想找我談天論地,可自去侯府尋我,我必然見你,省得這麽大陣仗,興師動眾的。”


    “那在下便與大小姐一言為定了,若我據此去侯府拜訪大小姐,大小姐可不能請我吃閉門羹。在下對大小姐方才所說的,君子小人之辨,水性論,都頗有一探究竟的興趣,將來若有機會,定然要親往拜訪,好好跟大小姐請教。”


    “擇日不如撞日,為何不在今日裏,就此坐而論道呢?“


    妙達看著她,搖著扇子笑而不語,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安舒心知自己過於急切,引起了他的警覺。但此時情形不明,務必引導他多說些,方能探知對方一點虛實。


    於是手指一伸,指著妙達,揚眉道:“譬如閣下今天這身衣服,便是穿錯了。”


    妙達此時已經領教過了,這位大小姐言辭看似溫雅有趣,實則句句話暗藏玄機,稍有不慎,便不知哪句話泄露了消息。


    方待不與她搭話,卻又被她這句話搔到癢處,心中不服,不得不出聲反駁:“大小姐這話可是故作驚人之論了。我這身衣衫乃是照著一處建元年間的古墓壁畫所繪,原模原樣,專程找積年的裁縫製作的,自認毫無紕漏,便是請了建元天子來,那也找不出一絲毛病。”


    “你手中所持何物?難道也是壁畫中所繪?“


    妙達手中這麵長柄塵尾扇顯然是魏晉時候,文人捫虱而談的助興之物,與漢朝早年,可是沒有一絲關係。


    妙達放下心來,自得道:“大小姐尋不出我這身衣裳的錯處,倒拿我手持之物說事,委實好笑。難道我便不能博采眾家之長麽?“


    安舒搖頭歎道:“錯了,全錯了。這身衣服,本身確實毫無問題。可惜你終究是胡人,對我華夏之文采風華,隻知皮毛,不知就裏。拿這身衣服,配這柄塵尾,這便是錯得一塌糊塗。”


    妙達見她說得鄭重,不禁一怔,手中扇子一時也不知是該搖,還是不該搖,猶疑道:“這卻是何道理?大小姐若不說個明白,在下可就當大小姐是故弄玄虛,隻會唬人的庸人。”


    安舒笑笑,道:“我不受你激將。你若想知道,我可以解釋給你聽。不過,等我解說完,你可也得如實迴答我一個問題。”


    妙達不禁失笑:“大小姐竟是會做生意的,真是讓在下意外至極。不過大小姐這生意未免做得太霸道,我想知道的,不過是不關緊要的事情。你若問我些隱秘之事,那我要怎生作答?”


    “既是交易,自然講究個公道,”安舒笑道,“你放心,我自然不會問你,你奉誰的命令行事,你們是什麽組織,要做什麽大事,我一概統統不問。”


    妙達聽她這麽說,大是訝然:“聽大小姐這般說,倒好似對我等已然有了絕大了解一般。”


    “是麽?看來我所料不差,你果然不是首腦,需聽命行事,你們這組織,果然在謀劃一件大事。”安舒笑道,“多謝你證實我的想法。我雖不知你們具體謀劃何事,不過有句話,倒可以事先告訴你。”


    “甚麽話?”妙達一邊懊惱自己又多嘴了,一邊又忍不住好奇。


    安舒收了笑容,目光明亮,神色莊重,一字一句道:“沙洲是我大周的沙洲,敦煌有歸義侯府在,你們無論想要在此地做什麽,都必定不能成事。”


    妙達望著她,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方還擊道:“大小姐現在可還在我的手心裏,說這樣的大話,不覺得荒唐可笑麽?”


    安舒笑了笑,重拾話題道:“我想問你的問題是,今晨你們那匹白馬,是哪裏的良種?這個問題,可不犯你的忌諱吧?”


    妙達沒想到她居然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方反應過來,笑道:“大小姐這生意果然是貨真價實,公平無欺。好,隻要你能解說清楚,讓我心服口服,我便告訴你,這馬兒是什麽馬兒。”


    安舒一指地上,含笑道:“站了這麽久,我也累了。請君安坐,聽我細說。”說著,她自己先跪坐下來。


    她自幼在宮廷長大,嫻於禮儀。此時雖然衣衫破損,發鬢散亂,坐下來的姿態卻依舊端華優雅,便好似正坐於黃金台上,昭陽殿前,受眾人朝拜一般。


    妙達被她這番氣度所攝,也不由得跪坐在她對麵。


    安舒一挑眉,含笑問道:“閣下手持塵尾,該如何坐,才是合宜?難道你便沒有去掘幾座魏晉的墳墓,也看一看,學一學人家的壁畫麽?晚唐孫位繪有《高逸圖》,便是畫的竹林七賢故事,現藏於國子監千秋風緒樓,定期展出,萬民皆可前往觀賞。閣下難道也沒去看過?”


    妙達給她說得悠然神往,又是惋惜懊惱,歎道:“我去過京城幾次,竟是一次也沒碰到這等好事。”連忙站起來,試圖照著魏晉士人執紼清談時的模樣,盤腿箕坐。然而曲裾擺幅狹小,若要箕坐,這卻是極難。


    妙達呆立於地,若有所悟:“大小姐所言,這衣服配這塵尾,竟是全錯,指的便是這形製與禮儀不能匹配?”


    安舒微微一笑:“尚不盡然。”


    取了水囊過來,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又遞給身後曹安康。曹安康早已聽得呆了,安舒與這妙達之間,你來我往,言談親切友好。若是旁人看了,絕計料想不到,安舒是被妙達所困的階下囚。


    妙達也跪坐下來,本想將那塵尾棄置地上,又覺得手中空空,十分不慣,隻好別別扭扭地拿著,卻不敢再輕搖賣弄了。


    安舒便徐徐說道:“你現今知道,著曲裾深衣,不能箕坐。那麽,為何建元年間,便是這般穿著?到了曹魏時期,卻又寬衣大袖,可隨地箕坐呢?”


    妙達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不得要領,隻好放棄:“大小姐便當我是個傻子,從頭教我吧!”


    安舒笑了一下,道:“這倒也簡單,無非氣象二字。建元氣象,剛健蒼樸,莊嚴華穆,正是盛世王朝初創之蓬勃生氣,一切法度,器物,均合於中,既不就簡,也不過奢。曹魏篡漢,司馬謀魏,均得國不正,國之氣象便雜亂易變,如水之形,不得規矩,不守方正,乃是衰世之象。你今著盛世之衣,卻拿衰世之物,自然便露了馬腳,叫人看出,你不過是個附庸風雅的葉公罷了。”


    妙達默思良久,直到日頭從窗口投進來,將他三人的影子拉成數條長長的斜線,方才長歎一聲,道:“大小姐說的雖是衣物,其間卻大有深意。今日與大小姐一席談,勝讀十年之書。我心中原有件了不得的大事,現在卻也有些不同的想法了。”意興蕭索,隨手將那塵尾扔到一邊,再無留戀。


    安舒不知自己哪句話戳中了他心結,便也默然不語。


    過了半晌,妙達方從自己的思緒中迴過神來,抬頭看著安舒道:“方才與大小姐所定之約,不能再作數了。”


    安舒一怔,以為他要反悔。然而妙達接著說道:“我從大小姐此言中,獲益良多。若是隻迴答大小姐這一個不相幹的問題,是我占大小姐便宜了,有失公允。”


    皺眉沉思了一下,說道:“這樣吧,我除了告訴大小姐關於馬種之事,今日再送兩位小姐迴府,還兩位自由。”


    曹安康小聲驚唿出口,趕緊用手捂住。安舒手指倏地握緊,極力控製住激動的心情,微笑問道:“你這話可是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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