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冉推門進來,帶來熱茶,點亮四處燈盞。


    室內安靜奇特的氣氛似是感染了她,她輕手輕腳地退出去,猶豫一下,仍舊順手帶上房門。


    安舒走到案邊,拿了茶杯在手,一飲而盡。


    曹宗鈺默默看著她。


    安舒將杯子扔在案幾上,忽然轉過頭來看著他,問他:“你說有兩件事問我意見。這第一件,我允了。第二件事是甚麽?“


    “我今日去了職方司,張主事跟我講,你早已接到職方司示警?“


    “是。“安舒承認,“昨日之事,是我有失考量,大意了。”


    心中一動,抬眼看他,“你去尋那姓張的晦氣了?”


    語氣中有不加掩飾的高興,目光中更是笑意盈盈,若非顧及儀態,曹宗鈺簡直懷疑她要笑出聲來:“怎麽,你跟那張主事有仇?”


    “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安舒半戲謔地迴答。


    不知怎的,曹宗鈺看著她的神情,微覺刺眼。


    他壓下心頭這點不舒服,問道:“你既已收到警訊,為什麽不告訴我?”


    “為什麽要告訴你?”安舒反問,“我能調動自己的衛隊,告訴你也於事無補。再說你最近忙得不可開交,我何苦去驚擾你?”


    曹宗鈺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安舒,我想知道。”


    每一個字,都說得很重,很慢,傳達著他的堅持。


    安舒迴想起來,昨日晚宴時分,曹宗鈺曾問過自己同樣的話。


    彼時是遇刺,此時是警訊,他一而再,再而三,堅持要自己告訴他,是為什麽?


    難道自己真的不懂嗎?真的能裝作不懂嗎?


    便似他此時的目光,厚重深沉,隱微難明,然而中間那簇小小的火苗,不也同樣讓自己心口疼痛,如同被灼燒一般嗎?


    迴望著他的目光,輕聲道:“好,我以後會告訴你。”


    兩人目光交纏之際,彼此心跳都異常激烈,喉頭幹澀,氣息紊亂。


    直到終於移開目光,兩人竟是不約而同,輕輕籲了口氣。


    一室安靜。


    兩人瞠目以對,半晌,同時笑出聲來。


    安舒邊笑,邊搖頭歎道:“我們原本在說什麽事情來著?你還記得麽?”


    曹宗鈺迴想了一下,含笑道:“是了,我想問你,這段時間若是出門,提前告訴我一聲,讓我陪著你可好?”


    “你這不是變著法子,不讓我出門麽?”安舒歎氣,“使衙裏的事情那麽忙,若要你陪著,我得等到猴年馬月去。”


    曹宗鈺原本不是這個意思,然而安舒一指出來,他想一想,發現她這話竟是十分有理。不由得苦笑:“案牘勞形,差役煩心,沒想到我如今,竟也是此身非我有了。”


    安舒聽他老氣橫秋地抱怨,不禁微笑,安慰他道:“你放心,我最近出門,一定帶足侍衛,威風八麵地橫著走,不叫賊子有可趁之機。”


    曹宗鈺點點頭,笑道:“也讓敦煌城裏,領教一下京城一霸安舒大小姐的威儀!”


    安舒聽他打趣她,橫了他一眼。


    這一眼卻沒什麽威力,眼波流轉處,反而看得曹宗鈺心中一蕩,那股奇異而熟悉的情愫頃刻布滿全身,四肢百骸,無不通達。


    勉強收攝心神,道:“時辰不早,我也該迴去了,免得擾你休息。”


    安舒點點頭。


    窗外夜色深重,室內燭光熒熒,此時已是戌時三刻了。


    曹宗鈺慢慢走到門邊,忽又轉身,正想說甚麽,便聽安舒“呀”地一聲叫出來:“你迴來!”


    兩人同時一怔,安舒咬唇,忍住笑,道:“你先說。”


    “你先說。”曹宗鈺搖頭,他待會兒要說的話很可能會狠狠地得罪她,可不敢先說。


    安舒白了他一眼,卻也沒有堅持。走到窗邊的書桌前,彎腰撿起一塊木板。


    曹宗鈺好奇跟過去,從她手裏接過木板,仔細端詳。


    這木板狀若圓盤,邊緣磨損不平,上下兩麵,一麵寫滿了吐蕃字符,另一麵則畫了一幅畫。


    畫麵中間是一個火堆,四周圍了一圈小人,正朝著那堆火跪拜。


    火堆旁邊站了一個畫得特別高大的人,正手指著上方,好像在說著甚麽。


    火焰裏繪著一隻巨大的眼睛,形似獸眼,瞳仁處立成一條豎線,彼處特地用不知什麽材料製成的暗綠色顏料點染,熒光森森。


    這幅圖其他地方線條都甚粗略,唯有這隻眼睛,畫得異常傳神,邪氣凜然。


    “這是甚麽?”曹宗鈺眉頭微皺,這幅畫頗有些妖異之處,叫人看了心生不悅。


    “這塊木板夾雜在幾本古冊裏,在我翻書的時候,掉了下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數百年前有人故意把它藏起來的。”


    “方誌館的人收了來,就堆放在那兒,再也沒人查看過。”安舒指了指另一麵,“上麵的文字古奧難懂,我勉強能看個大概。“


    “似乎是講,古時候有一位辛苯上師,在雪山中修煉時,碰到了一位神人。”


    ”這神人似乎是侍奉火神的,本事特別大,能召喚神獸,驅役活人,起死人於地下,移山川去填海。”


    ”總之,種種神異,天花亂墜,跟那些怪力亂神的上古傳說沒大差別。“


    “但這裏有一句,寫得特別明確:萬裏之外,詛咒殺人,便如反掌般容易,如射箭般精準。”


    曹宗鈺臉色變了,抬起頭來,看著安舒。


    安舒朝他點點頭,繼續說下去:“這木板最後說,上師從神人那裏學到了許多本事,離開之時,順手帶走了祭祀火神的神香。“


    “這便是我能解讀的部分。另有一些怪異文字,多數是描寫這神獸和神香的,拚出來的詞,前所未見,我才疏學淺,卻是看不懂了。“


    曹宗鈺聽她自謙,斜眼看她,微笑不語。


    安舒知他笑什麽,自己這謙虛透著十分的不誠懇,十分的不走心,幾乎就差在臉上寫明了,等著他來誇她。


    曹宗鈺偏偏不上當。


    安舒哼了一聲,悻悻道:“便宜你了,這塊木板便送你吧。使衙門路廣,你們可去訪尋能人,若能破解出來,別忘了告訴我一聲,我也好奇得緊。對了,你是有什麽要說的?趕緊說了,便迴去吧!孤男寡女,夜深人靜,容易惹人閑話。“


    曹宗鈺扶額:“大小姐,你現在才想到這點,不會太晚了麽?”


    雖知時間已晚,仍是忍不住先跟她調笑一番:“這木板是沙洲方誌館的,算起來怎麽也是本地所有。你拿來送我,借花獻佛嗎?這順水人情可太順溜了,忒沒誠意。”


    接著臉色一整:“接下來我問一個問題,你不許生氣。”


    安舒見他說得鄭重,不禁好奇,點頭道:“好,你問。”


    曹宗鈺目光閃了閃,不敢看她,眼神落到別處,口中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道:“你有跟別人這般單獨相處過麽?”


    有。跟。別人。這般。單獨。相處。過。嗎?


    安舒一時拿捏不準,自己應該是一怒之下,趕他出去?還是體諒他的心意,好好解釋?


    曹宗鈺偷眼看她,見她神情古怪,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心中沒底,試探著叫了一聲:“安舒?”


    安舒看他一眼,頃刻之間,下了決斷:“沒有。你是第一個。”


    曹宗鈺設想過她諸多種反應,或者生氣,或者冷淡,甚或委屈哭泣,卻沒想到她這般幹脆,一時連高興都忘了,傻在當地。


    安舒微微一笑:“你信了?——我騙你的。”


    曹宗鈺還沒來得及高興,心便沉了下去。


    於是繼續發愣。


    安舒眉眼一彎,接著說道:“我方才這兩句話,有一句真,一句假。至於孰真孰假,你自去好好參詳。”


    說完,也不等曹宗鈺反應過來,揚聲道:“阿寧,送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照遠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鬆下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鬆下鹿並收藏明月照遠道最新章節